咬定青山不放松

■解放軍報記者　張蕾　通訊員　楊振

河北承德圍場滿族蒙古族自治縣，塞罕壩機械林場，距北京400多公里。

11月7日，立冬，紛紛揚揚的大雪如期而至。

海拔1900多米的月亮山望海樓里，民兵護林員劉軍和妻子王娟收拾好行李，等待下山的通知，“黃的落葉松，綠的樟子松，都白了，這雪得有20厘米了?！?/p>

大雪，意味著火情風險降低。劉軍和王娟終于可以回家，來年3月15日再上山。

這一天，林場森林撲火隊也放假了。今年9月以來，他們24小時在位，保證一旦有火情3分鐘內(nèi)完成集結(jié)，隨時能戰(zhàn)。這支50人的突擊力量，全部由退役軍人組成，平時進行體能和技戰(zhàn)術訓練，實行嚴格的一日生活制度。

“感覺和在部隊時一樣。森林消防對體力要求高，紀律性強，講究團結(jié)協(xié)作?！焙聨浽顷戃娔巢恳幻ㄐ疟?，退役后加入撲火隊，“我們的任務就是守好每一棵樹?！?/p>

守護林場，防火為第一要務。塞罕壩人對“火”極其敏感，他們牢記這樣一句話——

從萬到零就在分秒之間，從一棵樹到億萬棵樹需要很久很久。

“很久很久”，對劉軍和王娟夫婦來說，是13年的堅守。13年里，他們寫下的瞭望登記本摞起來有1米高。

“很久很久”，對郝帥和其他大多數(shù)撲火隊隊員來說，是三代人的接力，“這片林子是爺爺育的苗，那片林子是父親種的樹”。

“很久很久”，對塞罕壩人來說，是從一棵樹到萬頃“?！钡膫髌妗０雮€多世紀以來，他們用青春、汗水，甚至生命，伏冰臥雪、不懈奮斗，鑄就了牢記使命、艱苦創(chuàng)業(yè)、綠色發(fā)展的塞罕壩精神，把昔日飛鳥不棲、黃沙遮天的荒原，變成世界上面積最大的人工林場，筑起為京津阻沙涵水的“綠色長城”。

塞罕壩機械林場建設初期，王尚海（右二）、劉文仕（左二）等林場領導在茫?；脑?guī)劃美好藍圖。

一棵樹·信念之源

樹，在塞罕壩很平常，也曾很稀罕。

塞罕壩，蒙語，意為“美麗的高嶺”，曾是皇家后花園，森林茂密、水草豐沛。清朝末年，為彌補國庫虧空開放圍墾，千里松林被砍伐殆盡。新中國成立初期，這里被荒漠、流沙占據(jù)，到處是荒山禿嶺。

往北是渾善達克沙地，往南是京畿重地。當塞罕壩這道連北接南的重要生態(tài)屏障轟然倒下，內(nèi)蒙古高原流沙大舉南進，“風沙緊逼北京城”。

上世紀60年代初，正值國民經(jīng)濟困難時期，國家仍咬緊牙關，決心建一座大型國有林場，恢復植被，阻斷風沙。

1961年10月，時任林業(yè)部國營林場管理局副局長劉琨，率隊登上塞罕壩，策馬走在冰天雪地的荒原。3天后，他們才在紅松洼一帶望見了一棵迎風而立的落葉松。

“這棵松樹少說有150多年樹齡，證明塞罕壩上可以長出參天大樹?！眲㈢瑩崦鴺涓桑凑Z淚先流，“今天有一棵松，明天就會有億萬棵松?！北狈降谝粋€機械林場地址就此選定。

從一棵樹看到一片森林，源于對綠色的渴望，始于一群人的青春壯歌。

1962年，來自全國18個省、市的127名農(nóng)林專業(yè)大中專畢業(yè)生來到塞罕壩，與當?shù)?42名干部、工人一起，組建塞罕壩機械林場。

那時的塞罕壩，荒涼了近半個世紀，除了刺骨寒冷，只有漫漫風沙。

那一年，40歲的承德地區(qū)地委專員、農(nóng)業(yè)局局長王尚海，一位抗戰(zhàn)時期的游擊隊長，奔向新的“戰(zhàn)場”，任林場第一任黨委書記。他的戰(zhàn)友包括出任林場首任場長的專署林業(yè)局局長劉文仕，林業(yè)部派來的工程師張啟恩，以及圍場縣委派出的十幾名優(yōu)秀公社書記、區(qū)委書記、縣局局長，他們分任塞罕壩分場書記、場長和科室負責人。

那一年，20歲出頭的趙振宇是承德農(nóng)專農(nóng)學專業(yè)的應屆畢業(yè)生。他在志愿去向一欄中寫下：服從組織分配。幾天后，他和大家一起唱著歌上了壩，成了第一代塞罕壩人。

“渴飲河溝水，饑食黑莜面。白天忙作業(yè)，夜宿草窩間。雨雪來查鋪，鳥獸繞我眠。勁風揚飛沙，嚴霜鑲被邊?！苯衲?8歲的林場第一代建設者張國軍記得，當時環(huán)境十分惡劣，生活條件艱苦，造林難度非常高，“就靠著一股子勁，想著怎么也得把黨交給的工作做好?！?/p>

響應黨的號召，聽從黨的召喚，完成黨的任務，縱有千難萬險在所不辭。平均年齡不到24歲的第一代塞罕壩人，在茫?；脑跋戎纹?、后治窩，先生產(chǎn)、后生活”，咬緊牙關堅持了下來。

只有荒涼的沙地，沒有荒涼的人生。一棵棵樹苗，在冰天雪地里頑強生長，長成一望無際的綠色林海。1982年，塞罕壩林場在荒原造林96萬畝，總計3.2億余株，超額完成任務。聽到這個消息，劉琨老淚縱橫：“在塞罕壩那樣的地方造林，沒有一種信念、沒有一種精神是不行的。”

如今，這棵“功勛樹”，依然在紅松洼迎著風雪傲然挺立，見證著115萬畝樹木，讓濯濯童山“換了人間”。

百畝林·綠色之源

塞罕壩的樹，比想象的小，不高大也不粗壯。在年均氣溫零下1.3攝氏度、積雪7個月、無霜期只有60多天的塞罕壩，它們倔強生長著。

塞罕壩有一片最老的林子，最粗的落葉松胸徑只有20多厘米，最高20米左右。這片林子，是1964年馬蹄坑大會戰(zhàn)的成果，是塞罕壩的“綠色之源”。

當時，林場成立兩年，由于缺乏在高寒高海拔地區(qū)造林的經(jīng)驗，種十棵樹活不了一棵，有些人打起了退堂鼓。為了穩(wěn)住軍心，王尚海和4位場領導把家人從承德、北京等地接到林場，從原本舒適的樓房搬到壩上簡陋的職工宿舍，在塞罕壩扎下了根。

他們急需的，還有一場提振士氣的勝利。王尚海和中層干部跑遍林場的山山嶺嶺，選中一塊形似馬蹄、適合機械化種樹的地方。

1964年春天，120名精兵強將，帶著當時場里最精良的裝備，向荒原開戰(zhàn)。樹苗是一棵棵精挑細選的落葉松，栽植密度經(jīng)過精心測算，所有樹苗全程保濕，植樹機栽種后每一棵樹進行人工校正……此役，種下516畝落葉松，成活率達90%以上。面對一片稚嫩的綠色，王尚海這位抗戰(zhàn)時期一夜間炸掉日寇4個炮樓的老兵，激動地號啕大哭。

一場只能打贏、不能失敗的關鍵之戰(zhàn)拿了下來，塞罕壩人創(chuàng)業(yè)的心定了，大規(guī)模綠化造林的大幕從此拉開，逐漸由每年春季造林發(fā)展到春秋兩季造林，最多時一年造林8萬畝。

1989年，王尚海逝世，家人遵從他的遺愿將骨灰撒在馬蹄坑林區(qū)。后來，這片林子被林場人稱為尚海紀念林，紀念老書記，也紀念老一輩塞罕壩人科學務實、堅韌不拔的精神。

苦干，不意味著蠻干。從一粒種子到壯苗上山，從一棵幼苗到萬頃林海，塞罕壩的創(chuàng)業(yè)史，也是一部中國高寒沙地造林科技攻關的創(chuàng)新史。

塞罕壩展覽館里，陳列著一“胖”一“瘦”兩把植苗鍬?！芭帧钡哪前咽菑那疤K聯(lián)引進的科洛索夫植苗鍬，重3.5公斤。“瘦”的那把改進后增加了兩翼腳踏桿，卻輕了1.2公斤，效率提高一倍以上。這是林場第一任技術副場長張啟恩領著技術人員結(jié)合塞罕壩的地質(zhì)條件研究出來的，至今仍在使用。

狍子回來了，小鳥回來了，經(jīng)過兩代林場人的努力，塞罕壩森林覆蓋率達到80%以上，剩下的都是不宜造林的荒山。

“種樹，是我們的使命，不能讓每一寸土地閑置。每多種一棵樹，都會有它的作用。”第三代塞罕壩人、林場林業(yè)科副科長范冬冬說。2011年以來，他們把10萬畝石質(zhì)山坡作為主戰(zhàn)場，采取客土回填、使用容器苗等方法，克服坡陡、石硬、路不通的困難，見縫插綠。這些樹木成林后，塞罕壩森林覆蓋率將達到86%的飽和極值。

“吃祖宗飯、斷子孫路不是能耐，能夠還祖宗賬、留子孫糧才是本事?！弊叱錾泻＜o念林，白樺林前大標牌上的大字格外醒目。

塞罕壩機械林場的望海樓。

萬頃“?！薄っ利愔?/strong>

問起塞罕壩什么時候最美，當?shù)厝藭扑]7月到9月間，那是色彩最為斑斕的時節(jié)。他們也會告訴你，塞罕壩的四季其實都很美：春天有雨，夏天有花，秋天有林，冬天有雪。

1993年，塞罕壩國家森林公園成立，絡繹不絕的游人前來觀賞。公園里有一個七星湖景區(qū)，因有大小不等、形態(tài)各異的7個天然湖泊，空中俯瞰如同北斗七星而得名。不知何時，景區(qū)中多出一個寬約5米的水泡子，讓七星湖變得“名不副實”。

這是山林水草湖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一棵樹就是一臺制氧機，一片林就是一個蓄水池。經(jīng)過長期科學管理，塞罕壩機械林場每年涵養(yǎng)水源2.84億立方米，可固定二氧化碳86.03萬噸，釋放氧氣59.84萬噸。這是大自然回饋給塞罕壩的巨大財富。

塞罕壩國家森林公園也有“幸福的煩惱”。2017年，公園接待游客50萬人次，門票收入達4400萬元。如果擴大游客接待量，收入自然也會提高。但公園作出決定：嚴格控制入園人數(shù)、控制入園時間、控制開發(fā)區(qū)域、控制占林面積。

種好樹，塞罕壩人有一種樸素的生態(tài)意識；用好樹，塞罕壩人有一種自覺的生態(tài)意識。

不能守著“金碗”沒飯吃，更不能砸了“飯碗”換飯吃。“如果生態(tài)效益沒有了，用再多的經(jīng)濟效益也難以挽回。經(jīng)濟賬和生態(tài)賬、小賬和大賬孰輕孰重，頭腦必須清醒?！绷謭鳇h委書記安長明說。

如今，萬頃林海生長在塞罕壩，但“綠色”效益早已溢出此地。隨著塞罕壩林場生態(tài)效益逐步顯現(xiàn)，森林旅游、綠化苗木、風電、碳匯交易等綠色產(chǎn)業(yè)已成為林場主要收入來源。林場通過生態(tài)建設，還輻射帶動周邊近4萬人脫貧致富，實現(xiàn)生態(tài)效益、經(jīng)濟效益、社會效益有機統(tǒng)一。2021年，塞罕壩機械林場被授予“全國脫貧攻堅楷模”榮譽稱號。

“我們相信，種下綠色，就能收獲美麗。種下希望，就能收獲未來。”2017年，塞罕壩被聯(lián)合國環(huán)境規(guī)劃署授予“地球衛(wèi)士獎”，第一代塞罕壩人陳彥嫻代表林場發(fā)表感言。

河的源頭、云的故鄉(xiāng)、花的世界、林的海洋，塞罕壩的綠水青山滋養(yǎng)了一方百姓，也在首都形成了一道綠色生態(tài)屏障。

“這百萬畝林海，靠的是三代人艱苦創(chuàng)業(yè)接力拼搏，靠的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堅守。到2030年，林場有林地面積將達到120萬畝，森林生態(tài)系統(tǒng)更加穩(wěn)定、健康、優(yōu)質(zhì)、高效，生態(tài)服務功能顯著增強。”林場場長陳智卿說。

人不負青山，青山定不負人。

塞罕壩不了情

■陸 建

我是塞罕壩機械林場森林撲火隊的一名隊員，2017年成為塞罕壩民兵應急連一員。我們一家三代都與塞罕壩結(jié)緣，說來也巧，爺爺種樹，父親防火，我負責撲火。

如今，爺爺陸成去世已經(jīng)3年了，但每次路過尚海紀念林，我都會想起他講述的當年參加馬蹄坑大會戰(zhàn)的故事。

1962年，爺爺成為林場第一代職工。1964年，林場老書記王尚海帶著大家挺進馬蹄坑，開始轟轟烈烈的種樹大會戰(zhàn)，爺爺就是其中一員。

馬蹄坑大會戰(zhàn)的艱苦，超出常人想象。爺爺常講，當年沒有運輸車輛，就靠肩扛人背把樹苗運上山；沒有后勤保障，大家就著雪水啃冷窩頭；沒有住所，大家就在河邊搭窩棚，早上起來衣服、被子上滿是白霜。

關于塞罕壩，爺爺告訴我的是“苦”，父親陸愛國說的是“熬”。他17歲就進入林場工作，我13歲那年，他和母親成了林場望海樓的夫妻護林員。

那時，塞罕壩“一年一場風，年頭到年終”。望海樓頂端的瞭望臺只包著一層薄鐵皮，四處漏風。白天，父母每隔15分鐘就要用望遠鏡瞭望轄區(qū)林海，記錄天氣和風力，觀測是否有火情。晚上，9座望海樓的夫妻護林員還要輪流瞭望值守。

他倆在望海樓一干就是15年，跟家人聚少離多。記得那是2003年，塞罕壩遲遲沒有下雪，防火壓力非常大。父母從4月份上山，直到第二年春節(jié)都沒有下山，留下16歲的我和爺爺奶奶在圍場縣城過年。除夕夜，縣城里爆竹聲四起，家里卻冷冷清清。父親打電話來要跟我說話，可我咬著牙就是不接電話，心里對他們充滿責怪。爺爺對父親說：“沒事，家里挺好的，你們不用惦記，在壩上好好看林子?！敝钡浇裉欤疫€清楚記得爺爺當時嘆了口氣，但沒有勸我接電話。

父親今年已經(jīng)59歲了，每天還堅持進林場巡邏。他常對我說，在崗一天，就要守護林場一天。

2009年，我從部隊退役，作為年輕人也曾有走南闖北的想法，但時不時總會想起塞罕壩。我想，我是林場的孩子，注定要守護最寶貴的綠色財富。于是，我回到塞罕壩，成了一名撲火員。

每年，林場有七八個月的防火期，我們要在單位備勤，做好隨時出動準備。我是消防車駕駛員，但高壓水槍、風力滅火機、無人機我都能熟練使用，就是想多掌握撲火技能，更好地守護這片林子。

如今，我也過了而立之年，由于常年不在家，跟9歲的兒子視頻時，他也經(jīng)常會故意扭頭做出不理我的樣子。從他身上，我仿佛看見曾經(jīng)的自己，終于理解了爺爺?shù)哪锹晣@息。但我清楚，作為林場人、作為應急民兵，自己身上的責任有多重，也希望兒子長大后，能接過塞罕壩“林四代”的接力棒，把塞罕壩精神傳承下去。

（孫 臻、鄭 翔整理）

圖片來源：新華社、資料圖片

本版制圖：扈 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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