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軍網(wǎng)-解放軍報 發(fā)布：2022-06-06 06:32:11
遠望3號：第100次駛向星辰大海
■倪棟梁
中國衛(wèi)星海上測控部遠望3號船在大洋上執(zhí)行任務。張慶池攝
遼闊大洋，萬里無云。
“長江3號，發(fā)現(xiàn)目標！”指令通過廣播傳遍遠望3號全船。
此刻，動力機艙機器轟鳴，水線以下，目之所及滿是各式設備和管線。輪機技師劉天水眼中似乎閃過一道光，就像萬里之外火箭劃破天空的軌跡。
“來了！”集控室里，劉天水觀察到電力表指針波動。時間一點點過去，當指針恢復穩(wěn)定，劉天水依然神經(jīng)緊繃——任務潛藏的風險并未結束。
“成了！”直到任務成功的消息傳來，遠望3號船護送神舟十四號載人飛船精確入軌，劉天水才放下心，和其他船員們相擁在一起。
這是遠望3號船第100次執(zhí)行海上測控任務，也是遠望3號全體人員迎來的第100次勝利。
歸來仍是少年
當勝利的喜悅漸漸褪去，遠望3號恢復寧靜。這艘28歲高齡的老船依然通體潔白，走廊艙室一塵不染。
機艙門一打開，滾滾熱浪撲面而來，強烈噪音充斥耳畔。筆者隨劉天水沿日常路線巡視，發(fā)現(xiàn)這片“鋼鐵森林”整潔得出人意料。
“機艙里，抹布隨處可見，都是給設備準備的。”劉天水時而拿起聽棒，頂住設備細聽聲音，時而彎腰撿起抹布，來回蹭幾下附近的油漬。
“自己家嘛，總歸要干凈點?！边@位年近50歲的輪機技師隨意抬起袖口，蹭掉額頭的汗水，繼續(xù)巡視。
在遠望3號的機艙里，任何一滴微小的油漬都會馬上被清理。有時，船員搶修完設備怕弄臟地板，甚至會脫下鞋光著腳走回住艙……這些細節(jié)里，蘊藏著遠望3號高強度工作28年仍能保持“青春”的秘訣。
船體整潔是常態(tài)，機艙里船員們滿身油污也是常態(tài)。
那年，劉天水和同事們一起下到船舶最底層清理底艙。掀開鐵板，艙底一片漆黑，各種管路穿插縱橫，濃烈的惡臭混雜著機油味兒，嗆得人直作嘔。劉天水帶頭下到底艙，油膩膩的混合物瞬間沒過小腿。
……
清理工作持續(xù)了半個多月，10來名輪機工作人員一點點清出垃圾，底艙終于見了底。常年圍著機械打轉，一身油污一身汗，輪機人身上總帶點味道。
“油污可難洗了！”那幾天，劉天水洗澡總要先拿洗衣粉搓兩遍，再用沐浴露洗兩遍?！翱傆X得身上還是沒洗清爽！不過，看到咱們船越來越‘白’，我心里格外清爽?！彼f。
30年前，劉天水在山東德州鄉(xiāng)下老家，修過馬路，擺過地攤，賣過油條，“撿一中午啤酒瓶，只能賣2塊錢”。他做夢都想不到，18歲那年自己會和一艘叫“遠望”的大船結緣，更想不到自己能一次次跟船駛向中國航天的“星辰大?！薄?/p>
現(xiàn)在，回過頭來琢磨，仿佛一切早就注定?！皠⑻焖褪且粼谔旌退牡胤?！”老劉嘿嘿一笑。
作為首批船員，劉天水是看著遠望3號船從圖紙上“駛”出來的。當初，他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會和這艘船相伴28年，更想不到，自己能和這艘船一起實現(xiàn)“百次百勝”。
“沒有啥比任務順利更讓我高興?！?8年里，劉天水如同百寶箱一樣，在大洋上鼓搗出一個又一個急缺零件。在他眼里，船和他一樣永遠在狀態(tài)、永遠年輕，“只要船上需要，我就一直干下去”。
“我也說不好每次任務有啥不同，但我都記得住?！眲⑻焖異酆眉]，自從1992年來到中國衛(wèi)星海上測控部，就開始搜集珍藏航天主題的信封、郵票、紀念幣。漸漸地，他的航天主題藏品匯集成百余本，摞起來近乎一人高。
“出海時間長，有時煩了，翻翻郵冊，心里就踏實了?！?8年，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足以繞地球35圈的漫長航程里，無數(shù)個漂泊大洋的夜晚，劉天水從深艙回到房間，用粗糙的雙手一次次翻看這些郵冊。他身上洗不掉的機油味，也同樣沾染在郵冊上。
撫摸著熟悉的藏品，不善言辭的劉天水變得健談起來——
“你看，這張信封是紀念3號船下水，當年在場的領導親筆簽的名……”
“到現(xiàn)在為止，14次神舟任務，我們船執(zhí)行了12次。雖然我有神11、神12任務的紀念郵票，但我們船那兩次任務沒去，太遺憾了……”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在郵票里，郵票在講我的故事，神舟、北斗、嫦娥、天宮、風云……”
看著郵票上各型火箭騰飛的壯觀場面，遠望3號船蹈海探天的航跡撲面而來，劉天水覺得自己的視野無比寬廣：“我見證了遠望3號船成為‘中國名船’，見證了中國‘遠望’挺進大洋，見證了祖國航天事業(yè)蓬勃發(fā)展?！?/p>
自1995年交付投入使用起，遠望3號船的第一個10年，完成17次任務；第二個10年，完成43次任務；最近這8年內，任務數(shù)已達到40次。
根一旦扎下，時間就過得飛快。劉天水記得，1993年他在江南造船廠接船，那時的遠望3號還只是塊鋼板，平躺在空曠的船塢里。那叮當叮當?shù)腻N音，至今仿佛還在他耳邊回響。
遠望3號執(zhí)行神舟二號測控任務時，在海上跨過2001年。他和未婚妻電話約定，回去就結婚，叮囑她先收拾老宅、訂好飯店……
2003年神舟五號測控任務期間，他當上了爸爸。那時，照片還傳不到海上，給家里打個電話都困難。等任務結束回到家，兒子已經(jīng)滿月。
遠望3號的最近一次大修，是2017年。船出塢那天，陽光明媚，遠望3號煥然一新再次駛進江海。他感慨：“歸來仍是少年，我和船都是……”
厚厚的郵冊，還留下不少空白的紙頁，等待劉天水和他的船用下一個航跡填滿。
新時代的加速度
劉天水剛下班，就在走廊遇到調度員高超。這位27歲的年輕船員，已經(jīng)在調度員崗位上干了兩年。
“坐在調度席，我就不是我了，我代表長江3號?！钡谝淮巫M調度大廳，高超既興奮又緊張。打開調度廣播，聽著北京方向的口令，他應答的聲音干脆洪亮：“長江3號，收聽正常！你聽我聲音怎樣？”
調度那頭一陣遲疑，稍后傳來反饋：“長江3號，我聽你聲音有點大……注意調整?！?/p>
原本嚴肅緊張的調度大廳，響起一陣輕松的笑聲。
經(jīng)過幾次重大任務磨礪，這位靦腆的大連小伙，越發(fā)沉著冷靜、干脆利落，仿佛變了個人。
“320是否明白？”“是……”某次演練中，某系統(tǒng)組長在調度時回答錯誤。復盤會上，高超一改平日的溫和態(tài)度，嚴肅地指出：“任務不容有失，操作口令不容有錯?！?/p>
2020年，高超迎來一次特殊考驗。
“應急測控！應急測控！長江3號馬上開始準備。”在某型任務開始前2小時，上級突然下達通知：由于某測控站雷達突發(fā)故障，該站負責的部分任務臨時交由遠望3號船執(zhí)行。
如何調配力量、組織調度、確保順暢？變動突如其來，任務陡然增加，一時間，千頭萬緒涌上高超心頭。
雖然是臨時考驗，但高超對任務方案、流程操作已爛熟于心。上次演練考核，他僅用規(guī)定時間的一半，就精準下達全套調度指令。
短暫研判交流后，高超迅速理清任務并行準備思路，根據(jù)各專業(yè)組崗位特點，有條不紊地下達口令：“301，調整航向；330，組織標校……”
調度聲中，參試人員分作兩路，跑步離開座位，沖進會議室，接收任務文書、研究制定方案、確認技術狀態(tài)……
數(shù)小時后，“目標出地平！”“長江3號，發(fā)現(xiàn)目標！”調度指揮有條不紊，任務圓滿完成。
應急10分鐘，幕后10年功。這位年輕船員身上的故事，折射著一代代遠望3號船員的成長軌跡。
28年磨成的一柄利劍有多快？在新任務、新海域、新技術等諸多考驗下，遠望3號船不斷迎接著新挑戰(zhàn)，時刻保持著最佳狀態(tài)。
32歲的雷達主操作手郝勇愛和自己較勁。業(yè)余時間，他常常像武俠小說中大俠那樣練習“左右手互搏”，左手畫方，右手畫圓。為啥要練這一心多用的本事？因為他的本職工作“目標抓捕”需要合理分配注意力。別看他年紀不大，這次任務已經(jīng)是他個人完成的第45次任務。
輪機系統(tǒng)新學員康琦每天夾著畫冊鉆機艙。掀開鐵板，他下到機艙最底層，趴在管道上畫管路走向。一個月下來，小伙子瘦了10來斤，也畫出10來斤畫紙，把機艙的五臟六腑、筋絡走向刻畫進了腦?！?/p>
去年，遠望3號船崗位資格考核合格率達100%。無數(shù)個日夜，船上試驗機房內燈火通明，人才方陣得到全方位錘煉，一大批骨干成為各專業(yè)“明白人”“頂梁柱”。
“新時代的加速度，賦予我們強烈推背感。”寧靜的中午，高超埋在厚厚兩摞數(shù)據(jù)文件中間，從電腦屏幕上瀏覽任務年表。他扶了一下眼鏡，新建一行，鄭重敲下：“編號：100，任務：神舟十四號。”
這個舞臺足夠大
伴著轟鳴，無人機時近時遠，沿著設定軌跡繞著遠望3號船盤旋。
“無人機是可控的移動靶，幫助我們高效完成雷達標校。”高級工程師黃國雄從攔網(wǎng)中取下無人機，回到機房。此刻，數(shù)據(jù)分析已經(jīng)完成，雷達開始自主校準。
以往，測量船都是以標校塔或標校氣球來校準。前者固定在岸上，不適用于行船；后者是在一個充滿氦氣的氣球里搭載一個信標，放入高空進行信號模擬。
“一次標校消耗一個信標球，幾萬塊錢就沒了，讓人心疼?！焙Ｉ蠘诵ＹM用高、程序繁、效率低，這個難題一直困擾著黃高工。
利用無人機進行標校的金點子，根植于一片創(chuàng)新沃土。
早在建船之初，遠望3號船黨委就提出“創(chuàng)新+任務”口號，瞄準“創(chuàng)新船”目標，培養(yǎng)多支創(chuàng)新隊伍，探索構建創(chuàng)新獎勵機制，推動船內自主創(chuàng)新。
一次“頭腦風暴”，有人提出：能不能用無人機搭載信標球，標校軌跡可控，還可重復利用。
作為科研骨干，黃高工立即敏銳捕捉到這個“金點子”。充分論證后，他提出詳細方案，獲得船黨委全力支持。
夢想照進現(xiàn)實還需無數(shù)次嘗試。黃高工所從事專業(yè)跟無人機相關度并不大，一切都要從零開始。
“多旋翼飛得穩(wěn)，固定翼載荷大……”從飛機選型開始，他們一路解決了電池續(xù)航、搭載平衡等多項技術難關，經(jīng)歷無數(shù)次墜落與失敗，終于成功起降回收。
第一次試飛時，搭載著信標飛上天空的無人機卻沒傳回一丁點信號。黃高工的心又懸起來，難道這么久的努力要白費了嗎？
經(jīng)過一番摸排查證，大家發(fā)現(xiàn)，原來是無人機動力系統(tǒng)干擾了信標信號。
為解決這個問題，黃高工又想了許多辦法，比如給信標包上錫箔紙，或者移動其位置，可效果都不理想。
干脆自己動手做個信標球！功夫不負有心人，標校無人機終于實現(xiàn)持續(xù)飛行60分鐘以上，實現(xiàn)多個頻點標校目標，配合自主研發(fā)的動態(tài)標校航路規(guī)劃軟件，大大提高了標校的靈活性和效率。
“只要你有夢想，這片浮動國土的舞臺足夠大。”黃國雄團隊的成功，引燃了更多船員科研創(chuàng)新的熱情。
蔣濤是2021年上船的遠望新人，他一到航海系統(tǒng)就開始準備自己的創(chuàng)新課題。航行中，為配合任務，駕駛室需要經(jīng)常根據(jù)風速調整航向航速。以往，這些數(shù)據(jù)都是手動計算。蔣濤經(jīng)過編程設計，研發(fā)出實時動態(tài)反饋軟件，大大提高了駕駛調整響應效率。
最近，輪機系統(tǒng)王磊最得意的就是，自己把水下潛航器研究明白了！每次任務前，他都要檢查水下設備狀態(tài)，讓遠望3號船出海時能擁有一雙看清船舶水下狀況、排查安全隱患的慧眼……
工作之余，船員們最愛干的就是“找茬游戲”——看看船上還有什么需要改進的地方。“創(chuàng)新超越”融入一代代船員的血脈基因。船上數(shù)十名碩士、博士研究生承研著20余項課題，獲得10余項實用新型專利，發(fā)表百余篇高質量科技論文。
“創(chuàng)新活力始終是我們的澎湃動力，新技術、新發(fā)明，讓我們永遠保持最佳狀態(tài)?！边h望3號船黨委書記董相奎說。
星辰大海沒有“舒適區(qū)”
航海系統(tǒng)負責人王勝利前幾年從航海系統(tǒng)換崗到輪機系統(tǒng)，現(xiàn)在又回到航海系統(tǒng)工作。
之前，王勝利在駕駛室經(jīng)常吐槽：“有時候駕船要緊急加速、緊急減速，螺旋槳總是反應慢半拍，讓人上火?！?/p>
自從在輪機系統(tǒng)工作一段時間后，王勝利開始對船舶性能有了更深的理解：“就像汽車剛發(fā)動，設備還沒熱就上高速，確實傷機器?！庇辛藫Q崗經(jīng)歷，王勝利駕船時和輪機系統(tǒng)的配合更加默契。
某型任務開始前2小時，船舵突然失靈，船不受控制地原地打轉。
憑借著對輪機設備的熟悉，王勝利立馬通知輪機系統(tǒng)：“很可能是舵機電磁閥壞了，請兄弟們兵分兩路找備件、去現(xiàn)場。”
不出所料，故障和王勝利的預判一致。輪機系統(tǒng)高效解決故障，船舶再次得到控制，駛向預定海域。
大洋測控系統(tǒng)繁雜、環(huán)環(huán)相扣，獨當一面需要一專多能。遠望3號船上，人才在交流中開闊視野、在輪換中提升本領已成常態(tài)。
31歲的骨干水手任曉志，曾4次獲評行業(yè)“金牌水手”，6次奪得系統(tǒng)競賽第一。前年，他告別纜繩、錨鏈，轉崗到舵信系統(tǒng)。一切從零開始，他向比自己小10來歲的同事請教學習，當起小學生。
“有時候，說夢話也在背書?！蓖ㄏ_旦學習數(shù)據(jù)理論，加班加點鉆研操作要點，請教骨干，任曉志晚上睡覺也會突然驚醒，迅速爬起來鋪開海圖，直到把腦海中的疑問琢磨透了，才重新躺下……
5個多月里，任曉志啃下了10多萬字教材，畫下半米高的海圖，順利通過船舶駕駛基本技能考核。
某型任務中，任曉志以超高難度的“邊轉向邊跟蹤”駕船方式，協(xié)助完成測控任務。“年輕就該持續(xù)學習，不斷迎接新挑戰(zhàn)。如果一直躺在功勞簿上，腦子會銹掉?！?/p>
“一專多能才能獨當一面?！畾w零思維’是我們不斷成長的金鑰匙。”黨委會上，船長史開回顧遠望3號船人才建設歷程時感慨，“星辰大海沒有‘舒適區(qū)’，只有新挑戰(zhàn)?！?/p>
學習新知識、掌握新裝備、探索新領域，是遠望3號船員的常態(tài)，在多崗位實踐鍛煉下，船員們視野更開闊，成長更全面。
翻開遠望3號船的榮譽冊，近年來，該船先后榮獲“中國載人航天工程第一次飛行試驗突出貢獻獎”“首次繞月探測工程突出貢獻單位”等榮譽，先后有100多人次在各類競賽中摘金奪銀，多人次榮獲航天基金獎，多人次被評選為優(yōu)秀科技骨干人才。
遠望3號船的人才培養(yǎng)模式，是遠望號船隊的一個縮影。一張張青春面孔，是它最美的封面；一項項重大任務，是它最好的舞臺；一個個種子船員，迸發(fā)出最強的活力。
隨著更多優(yōu)秀船員的成長，遠望3號的青春故事還將繼續(xù)。
遠望，是年輕人的事業(yè)。來自天南海北的有志青年，在海天之間捕獲目標信號，也找準了自己的青春價值坐標。
6月5日的慶功宴上，一個精心制作的蛋糕被推進餐廳，金色紀念數(shù)字“100”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
00后新船員鄧婕，趕緊上前拍了一張照片。她笑盈盈地說：“一百次是一個新起點，我的青春軌跡才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