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親的大巴從海拉爾,穿越茫茫草原。綿延不息的額爾古納河,遠遠望去,像一條潔白的哈達,盤繞在起伏的山嶺之間。
一
汽車一路北上,直達一個叫“黑山頭”的地方。劉婧璇和母親看著窗外隔斷云天的群山,似乎能觸摸到父親劉長旺26年前從沂蒙山區(qū)來到這里時的心緒變遷。駐地百姓告訴她,這里只有“冬和夏”,一年至少有一半時間被冰雪覆蓋。夜晚,除了寂寥的星辰,看不到一絲燈火。
看不到燈火,卻時有山火。2003年4月,距離駐地300多公里外的林場突發(fā)山火,劉長旺正是搶險隊伍中的一員。那時,劉婧璇和母親剛從沂蒙山區(qū)搬到離劉長旺當時的營區(qū)較近的海拉爾勝利小學附近。盡管距離縮短了,但由于劉長旺平時任務繁重,一家人還是很難相見。聽說任務完成后,劉長旺返營時可能經過家門口,劉婧璇的母親一大早就帶著年幼的她在路邊等著……快晌午時,終于等來了劉長旺所在的那輛綠卡車。車上的劉長旺,遠遠地就朝娘倆招手,生怕她們看不到他。情急中,他扯下救火時用來捂住口鼻的軍用毛巾,用力揮動。那個場景,深深地刻在了劉婧璇的腦海中。
“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 劉婧璇每次讀到《鄉(xiāng)愁》里的這句詩,她就會想到離家400公里外的父親。400公里不遠,卻是她和母親輕易無法跨越的距離?!凹以谶@頭,父親在界河那頭?!焙髞?,劉婧璇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夏天是界河的明水期,父親所在部隊的巡邏艇此時出動得最為頻繁。也正因如此,父親錯過了劉婧璇小學期間的所有暑假。劉婧璇12歲那年暑假,父親第一次陪著她和母親飛往大連,一家人準備開始一場“踏浪之旅”。可剛到海邊,父親就接到消息,巡邏艇突發(fā)故障,拋錨在界河上。他焦急地打電話詢問巡邏艇的情況。劉婧璇和母親面面相覷后,誰也不敢打擾。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一家人各懷心事、心不在焉?!安恍?,我得趕緊回去?!本拖袷墙K于等來了這句話一般,劉婧璇和母親松了一口氣。隨后,母親開始默默為父親收拾行李,劉婧璇看著那個熟悉的場景,扭頭走出了房間。
那天,劉婧璇一個人在外面待了很久。她記得,小時候,曾有一次,在和煦的春風里,父親和母親牽著被子的兩端,讓她躺在被子中央,隨著被子晃動。她聽著父親唱著歌,很快進入了夢鄉(xiāng)……這樣的時光,對于劉婧璇來說,實在是太難得了。她更多習慣于看著母親默默為父親收拾行李。
二
記憶里,父親總是像“候鳥”一樣往來于界河與家之間。劉婧璇有時候覺得,這么說也不太合適。巡邏艇才更像是父親另一個家。
父親的船艇部隊,每到草長鶯飛的五月,就會像“候鳥”一樣飛往界河沿岸執(zhí)行巡邏任務,直到落葉紛飛的十月才返回。期間,父親和戰(zhàn)友們需要在船艇上24小時值班。不值班的時候,他們晚上就住在界河岸邊的石頭房內。連隊總碼頭隔幾天會開船送來一些蔬菜、牛羊肉。這些補給到了,大家就可以在石頭房外的地灶上做一些簡單的燉菜。
這些年,父親這只“候鳥”,駐扎的“家”越搬越遠,從廣袤草原到原始森林,距離劉婧璇從400公里到現在700多公里。歲月的痕跡悄然爬上父親黝黑的臉頰。他常笑著說,那是界河的航道。
2011年,恩和哈達河口組建新艇組,父親駕艇進駐。在他的描述中,那里是一個魚翔淺底、杜鵑花開紅遍山野、朝有晨霧晚見彩霞的“世外桃源”。如此美景,劉婧璇和母親在盛夏七月,懷著滿滿的期待,踏上了前往“桃源”的路。娘倆乘坐了13個小時的火車,直到傍晚才在滿歸小鎮(zhèn)歇下腳。母親問劉婧璇:“累不累?”劉婧璇搖搖頭,“不累?!笨稍拕傉f完沒多久,她就沉沉地睡了過去。第二天一早,路途依舊遙遠,坐大巴倒小客車,又翻了很長一段山路才來到劉長旺的執(zhí)勤點。
出操、做飯、備航……父親的生活并沒有因為劉婧璇和母親的到來變得不一樣。一大早,帶上備好的干糧當午飯,解纜繩、撤踏板,馬達一聲轟鳴,父親和戰(zhàn)友們的巡航工作就開始了。下午返航后,他們就開始檢查設備、保養(yǎng)船艇。到了晚上,他們還要輪流站崗、看護船只。
劉婧璇想坐父親開的船,同父親一起去巡航。劉長旺拗不過,便帶上了她。馬達轟鳴,槳葉翻滾,船艇在蜿蜒的河道中穿梭,船艙外綠水青山、波光粼粼、鳥飛魚躍,船尾的五星紅旗在如畫的風景中飄揚。
忽然,船速慢了下來。“艇長,‘鬼門關’到了。”船員跑來向父親報告。
“我來。”父親一把接過舵盤,還沒等劉婧璇問出那句“什么是鬼門關”,眼前的景象就已經告訴了她答案。這是一條暗礁密布、水流湍急的航道。稍有不慎就可能觸礁,一旦遇上旋渦,船艇很可能沖上他國島嶼……只見父親穩(wěn)穩(wěn)操住舵盤,加速、減速、左舵、右舵……船艇在暗礁淺灘中靈活穿行,順利闖過險關。
那個七月,劉婧璇見到了父親口中的“桃源”真實的樣子。那是一個山連著山,嶺連著嶺,照明靠發(fā)電,用手機要找信號的“世外桃源”。父親的戰(zhàn)友們還熱情地教她唱他們編的順口溜:“一頂帳篷一口灶,兩條小船七人倒;深山密林生態(tài)好,蚊子瞎虻和小咬;阡陌交通聞犬吠,一天輪流三班倒……”
離別那天,劉長旺把娘倆送上客車。劉婧璇問父親:“你愛這個地方嗎?”父親回答:“沒想過。”“想過離開嗎?”“沒想過?!碑斳嚲従忛_動時,她一下子撲到父親懷里,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淚水浸濕了父親的軍裝。父親緊緊地抱著劉婧璇,親吻了一下她的額頭,輕輕說了聲“走吧”。大巴行駛,劉婧璇搖下車窗,看著父親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消失到視線盡頭。那一刻,淚水再次模糊了她的雙眼。也就是從那時起,劉婧璇覺得自己第一次觸碰到了父親的內心。
三
在劉婧璇臥室的柜子里,整齊地擺放著父親的獎牌獎杯、證書獎狀和紙質的事跡報道:當兵26年,榮立二等功1次、三等功4次,獲得過全軍士官優(yōu)秀人才獎一等獎、二等獎,“全國邊海防工作先進個人”“全軍和武警部隊‘百名好班長新聞人物’”。
2013年1月,父親作為“全軍和武警部隊‘百名好班長新聞人物’”,來到天安門廣場觀看莊嚴的升國旗儀式。劉婧璇和母親也跟隨父親來到北京,一家三口第一次到天安門看升國旗,還在天安門前拍照留念。
五星紅旗迎著朝陽緩緩升起,劉婧璇轉頭,看到父親黝黑的面龐上有淚滴劃過。每次巡邏前,父親都會仔細檢查在巡邏艇上插著的五星紅旗是否牢固。而當父親在天安門廣場見到這面他無比熟悉的旗幟時,作為一名老兵,他還是落淚了。
“想過離開嗎?”那一刻,劉婧璇想起她曾經問父親的那個問題,答案漸漸清晰。
父親和更多的邊防軍人一樣,他們的堅守無需用言語表達。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們默默把根扎在邊防,站立成界碑的模樣。
2017年中考前,為了考上心儀的高中,她不斷給自己加壓。此前,從上學開始,劉婧璇的成績始終是前三名,連年被呼倫貝爾市評為“三好學生”。父親心疼劉婧璇,在電話里安慰她:“別給自己那么大的壓力,按照政策,爸爸還能為你加30分呢?!笨删髲姷膭㈡鸿瘏s告訴父親:“我不會用你那30分?!敝锌汲煽児?,她位列榜首,以呼倫貝爾市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了當地最好的高中。
去年寒假,劉婧璇和母親再次來到父親的部隊。得知她們要來,父親和戰(zhàn)友們早早便在營區(qū)門口等待。人群中,身著筆挺軍裝、手捧鮮紅玫瑰的父親格外搶眼。劉婧璇撲到父親懷里,母親則驚喜地接過玫瑰花。那天,冬日的陽光灑在一家三口的身上,劉婧璇心里也暖洋洋的,她又想起了兒時父親哼著歌,和母親搖晃著被子里的她的場景……
晚飯后,劉婧璇主動提出要為父親和他的戰(zhàn)友們獻上一首歌?!拔艺玖⒌牡胤绞侵袊?,我用生命捍衛(wèi)守候,哪怕風似刀來山如鐵,祖國山河一寸不能丟,不能丟!”聽到這首歌,這群鐵血漢子的眼眶濕潤了。
父親的一位戰(zhàn)友告訴劉婧璇,他的女兒上小學一年級,成績和她一樣優(yōu)秀。
“想她們嗎?”
“哪能不想?可不敢讓她們來。咱這兒太冷,兩地溫差近70攝氏度?!?/P>
父親的另外一位戰(zhàn)友,拿著照片笑著說:“這是我兒子,帥氣吧?我每次回家呀,都會讓他靠在門上刻道印,去年這小子長了2厘米?!?/P>
劉婧璇注意到人群中有一位叔叔,他沒有加入這場對話,只是默默看著大家呵呵地笑,偶爾陷入沉默。后來,父親告訴她,每次過年,他都主動把名額讓出來,讓戰(zhàn)友們回家團圓,他自己已經五年春節(jié)沒有回過家了……課本里太多描述戍邊軍人“醉臥沙場君莫笑”的鐵血丹心,但當劉婧璇走近他們,她才真正讀懂了他們的俠骨柔情。在他們內心中,祖國的安寧是最大的幸福,人民的需要是最大的榮光;一家不圓萬家圓,一人辛苦萬人甜。
夜深了,一輪圓月泛起冷冷清光。戰(zhàn)士站在高高的哨塔眺望著遠方,一陣朔風吹來,好似吟唱《八千里邊防大北疆》。
一個夢,在劉婧璇心里深深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