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8月,中央紅軍開始穿越松潘大草地。廣大干部和戰(zhàn)士經(jīng)過長途跋涉,體弱衣單,疲病交加,很多人在過草地時犧牲了。本文記述了作者入伍后第一個指導員引導他走上革命道路、教育他懂得革命道理、幫助他走出草地的故事。指導員把節(jié)省下的馬肉給作者吃,也把生的希望留給了他,自己卻在走出草地前一天犧牲了。這位連姓名也沒留下的指導員,不僅是作者的人生引路人,更是人民軍隊政治工作者率先垂范、舍己為人的典型代表。故事以小見大,生動再現(xiàn)了長征路上,盡管環(huán)境十分惡劣,缺衣短糧困難重重,紅軍將士們堅持官兵平等、團結友愛的集體主義,樂于吃苦、不懼艱難的革命樂觀主義,勇于戰(zhàn)斗、無堅不摧的革命英雄主義,最終贏得了長征的偉大勝利。
從參加紅軍到現(xiàn)在,幾十年的戰(zhàn)斗生涯,在我記憶里鐫刻了無數(shù)難忘的人和事,但當我應征文要求回憶記錄當年印象最深刻的人物時,一位連姓名都不清楚的指導員立即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他是紅軍時代的一位指導員,一位我有生以來認識的第一個指導員。他匆匆進入我的生活,又為了我和他的戰(zhàn)友匆匆而去,沒有留下姓名,也沒有留下年齡和籍貫,但卻像一道光華奪目的閃電,照亮了我生命的道路。
我的老家在滇南。由于父母死得早,我從小就在一個不太富裕的遠房親戚家?guī)凸し排!J臍q那年,傳說共產(chǎn)黨、紅軍要來了。紅軍是干什么的,誰也不清楚。聽保長說“紅軍是紅頭發(fā),綠眼睛,青面獠牙”“共產(chǎn)共妻”“見房就燒,見人就殺”,這下大家都害怕起來。不論窮家富家,都把糧食和值錢的東西埋了起來,以便隨時好跑。
這天早晨,紅軍真的來了。來得很突然,等到早起的人看見,紅軍已接近了村口。這一來人們啥也不顧了,穿上衣服就往山上跑,雞、鴨、牛、羊都不要了,甚至連干糧都沒帶。
整整一天,我們都蹲在山上往下看,擔心家里的東西被搶,可誰也不敢下山到村里去。夜里,我那個遠房親戚終于忍不住了,要我下去看看。我雖然也害怕,可又不敢不去,只好下山了。記得那是個月夜,我躲躲閃閃溜進家里,發(fā)現(xiàn)早上為防止紅軍“一窩端”的雞窩已經(jīng)堵上,那頭乘亂掙跑的大牯牛也拴到了槽上,連出門時被我踢翻的那只水桶也放到了牛槽頭,里邊還有半桶水。我頓時呆住了,想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小鬼,這是你的家?”就在我發(fā)怔的當兒,一個人站到了我面前,說著一口模仿本地話的外鄉(xiāng)口音,并不兇狠。
我吃驚地抬起頭來。月光下,看這人年齡已經(jīng)不小,中等身個,有些瘦弱。最顯眼的,還是頭上的八角帽和身上的匣子槍。當我意識到這就是紅軍時,本能地打了個寒噤。
“這牛,這雞,照看得還可以嗎?”紅軍彎下腰問我,聲音更加親切。我看清了他那口雪白的牙齒和由于微笑而變彎了的雙眼,不由得點了點頭。
“到屋里坐坐怎么樣?”那人又問,“你這當主人的,總不能讓客人在院子里站哪!”聽這口氣,簡直像我們莊戶人家開玩笑,我的戒意消散了,引他走進我的“臥室”,點亮了煤油燈。
我的所謂“臥室”,其實就是牛棚隔壁那間盛草的屋,屋角打個地鋪,被卷還是父母死時留下的,又臟又破。他看了這些陳設,一口就說我不是這家的人,而是個幫工的。接著他又問了我這家親戚的房產(chǎn)地畝人口,然后說我也不是專雇的幫工,而是同這家沾親帶故,干的是干活吃飯不給錢的差事。我更加驚奇了,驚奇他淡淡眉毛下的眼睛這樣厲害!為啥一看一問就把事情弄得明明白白呢?
接著,他伸出左胳膊,露出一條長長的暗紅傷疤,也講了他的身世。原來,他也是苦出身,從很小就給一個土豪當豬倌,一次跑丟一只豬娃,土豪就用正戳在炭火盆里的火箸燙了他一下。他詳細地講了這件事情的經(jīng)過,又講了他如何當紅軍。他對窮人悲慘境遇的痛徹了解,使我的心同他的心漸漸貼到一起了。
這一談,一直談到大天亮。吹熄了燈,他透過窗口久久往山上望著,直到大牯牛長長叫了一聲,他才像從夢中驚醒?!澳阏f,通常這時辰你們都干些什么?”他突然轉身問我。“耕田唄,這時早該下田啦!”我答道。“對嘛,一年之計在于春,時辰不可耽擱。走,下田去。”他拽住我走出屋,牽上牛,扛上犁就走。
我們一同下到田里,真想不到,他還真有功夫。那頭倔強的牯牛在他手里服服帖帖的,地壟也犁得倍兒直。他扶著犁,同我聊著家常,后來又唱起歌來:
哎喲嗨,我們都是種田人,
為鬧翻身聚攏來。
不為金銀不做官,
要解放天下受苦人!
是聽到了歌聲,還是看到我這個小牛倌同紅軍一塊耕田?鄉(xiāng)親們一個兩個地從附近山里慢慢走攏來。我那個親戚還誠惶誠恐地端著裝滿煙的煙袋要他吸煙。他猶豫了一下才接過去,可一口沒吸完,就劇烈咳嗽起來,連眼淚都流出來了。
“你們那,讓吸這樣辣的煙,就不怕紅軍燒你們的房?”他笑著,抹著眼淚說,引得大家笑起來。幾個年輕點的竟拉他坐下,打聽起紅軍的事來。這一談開頭,就一直談到半上午,要不是一個大個子紅軍(后來才知道他叫大老謝)向他報告說團里召集開會,不知還要談多久呢!
大概是看見大老謝向他敬禮的緣故,他走后,大伙圍著我一直問他是什么官。我這才想起,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呢。趕忙追上去問,他已經(jīng)走遠了。后來問大老謝,才知道他就是駐在我們村這個紅軍連隊的指導員。指導員——黨在紅軍連隊中的代表,這個職務的名稱和形象,第一次印在了我的心上。
不久,紅軍開拔了,我也參了軍。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行軍,部隊到了草地邊。上級命令就地宿營,籌集糧食,做好過草地的準備。
可是,在這里籌糧可真不容易。這兒是少數(shù)民族區(qū),人煙本來稀少,加上國民黨特務的欺騙宣傳,群眾幾乎都跑光了。每天一大早,連里出動幾十個小組,帶上光洋分頭出發(fā),晚上回來,有的能搞個十斤八斤,有的什么也搞不到,空手而回。我由于年紀小,指導員讓我隨炊事班留守??吹郊Z食這么難搞,我卻靜等坐吃,心里很過意不去??梢蟪鋈ツ兀f啥指導員也不同意。沒法,我干脆來了個不辭而別,一個人出去啦。
太陽露頭我就出發(fā)了,走到中午,連個人影也沒見到,真有點泄氣了。這時看見前面有一個牲口棚,旁邊有一攤干草,我想躺上去歇歇,就走了過去。近前一看,見草邊散落有幾顆青稞麥。開始沒有在意,后來一想,草下會不會有什么名堂?扒開一看,下面的土果然是暄的。我又急忙扒土,只扒一尺深,就發(fā)現(xiàn)了缸沿。揭開缸蓋一看,好家伙,里頭藏著大半缸青稞麥,足有二百多斤!我高興得真想跳起來??上胂胱约哼B口袋都沒帶,糧食沒法往回弄,怎么辦呢?急得直拍大腿。這一拍,倒拍出主意來了!我想,褲子不也可以裝嗎?我急忙脫下褲子,用草扎住褲腿,滿滿裝了一褲子,才高興地扛上往回走。
離駐地好遠,就看見指導員走來了??匆娢夜庵麦w,扛著糧食趔趔趄趄的樣子,指導員又氣又好笑。急忙讓我把糧食倒進口袋,穿上褲子。又連聲問我見到老鄉(xiāng)沒有?給人家錢沒有?我沒見到人,身上又沒錢,怎么會給錢呢?我把情況一說,指導員臉沉下來了。問清我發(fā)現(xiàn)糧食的地點,再沒說啥,拽住我就往回走。
誰知就半晌工夫,大半缸糧食就只剩下缸底了。四外的暄土上,有幾個又長又大的藏靴足印。顯然是藏民發(fā)現(xiàn)藏糧之處敗露,把糧食弄走了。我既后悔自己沒在這兒看著,也感到十分泄氣,看到缸底還有二三十斤糧食,我急忙脫下褲子又要裝,被指導員制止了。
指導員望著往遠處走去的一溜藏靴印,沉思了片刻,從兜里掏出幾塊光洋。接著,從里衣襟上撕下一條布,用鉛筆在上面寫了點什么,然后把布連錢一起放到了糧食上。后來,他又把布取了出來,摘下帽子,小心地撕下了上面的紅五星放在光洋上,這才蓋了缸蓋,接著封土,蓋草。
我一直困惑地望著他。我不明白,找糧食比找金豆子還難,指導員為啥不讓把剩下的糧食拿走?再說主人不在,你放錢又有什么用?我肚里有氣,又不好說,只能默默地跟著他走。
指導員可能看到我的神情不對,笑了笑,說話了:“你說,是紅軍好,還是白軍好?”
我怪他明知故問,賭著氣,沒吭聲。
指導員還是笑瞇瞇的,又說:“如果紅軍把你家的房子燒了,牛殺了,東西搶了,你還會不會當紅軍?”
“這還用說嗎?”我頂他一句,氣卻消了。指導員接著解釋說,他分析,糧食的主人藏糧后,一定一直躲在附近看著,不然不會這么快就把糧食轉移走。這也說明糧食的主人并不富裕,說不定藏的是保命糧。再說,紅軍走后,白匪就會趕來,他們燒殺搶掠,將會使當?shù)氐募Z食更加緊張。我們不能只顧自己,不想老百姓。說到這兒,指導員嚴肅了:“我們紅軍,是老百姓的隊伍,是為窮人翻身求解放才成立、才打仗的。紅軍人馬千千萬,可老百姓看來,你是個整體。只有每個同志都把人民利益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都貴重,才能使人民相信黨,相信紅軍。才能自覺跟黨鬧革命,把革命搞成功?!?/P>
指導員的話,今天看是很普通的道理,可當時,我卻似懂非懂。后來,聽說兄弟連隊籌糧時,一個同志不慎陷進了淤泥坑,是幾個藏民把他救了出來,一個老藏民還指著這個同志的紅五星,連伸大拇指,用聽不懂的話說著什么。這件事對我觸動很大。后來我常想,在革命最艱苦的那些歲月里,如果不是我們有無數(shù)個像指導員這樣自覺的革命戰(zhàn)士,我們黨,我們軍隊就不可能贏得千百萬人民的信任,人民就不會支持我們,幫助我們渡過難關取得勝利。而離開了人民群眾的支持,我們又怎么可能取得革命的勝利!
過草地了。真沒想到,世界上竟有這樣的怪地方:天上霧騰騰的,忽而風,忽而雨,忽而霧的,時不時還落一陣大冰雹;地上,水草相間,無邊無際,草是一簇一簇的,水是一汪一汪的,到處是沒底的淤泥,不小心陷進去就出不來。
沿著先頭部隊踏出的小路,我們艱難地跋涉著。路面簡直像牛肚子,軟綿綿的,一步一晃。這樣的路,走起來腳倒不容易打泡,開始也挺好玩的。可走累了,就感到腳底沒跟,腿發(fā)軟了,越來越吃力。尤其后來,加上肚子餓,不少同志就是這樣晃著晃著,一頭栽倒,再也起不來。
我由于身小力薄,沒走幾天就挺不住了。幸虧有指導員那匹大紅馬,總算沒掉隊。說起馬,當時連的干部是沒馬的,因為指導員原先是團里的總書記,才配了馬。后來指導員下來加強我們后衛(wèi)連的領導,這匹馬也就跟來了。可馬雖名義上是他的,他卻從未騎過。先前是馱傷員,過草地時又加上了我這個年齡小的,馬背上經(jīng)常馱兩三個人。
行軍難,但最難的還要數(shù)吃飯問題。由于籌糧時沒搞到多少東西,進草地不久就沒糧了。開始每天還有一頓大鍋清湯,幾天后,清湯也沒有了。加上前面部隊多,我們這個后衛(wèi)連有時連野菜根也很難找到。眼看吃不上東西走不成路,大家心急如焚,可誰也想不出辦法。
一天宿營后,同志們都休息了,指導員把連長喊到一旁說悄悄話。開始誰也沒在意,后來見指導員把馬牽過去了,才知道要殺馬。這匹馬為革命出過很多力,現(xiàn)在要被殺了,大家都很難過,可又有什么辦法呢?
殺馬后,每人分了拳頭大的一塊肉,指導員說這就是今后六天的糧食,六天后,部隊就走出草地了,號召大家勒緊褲帶,盡量節(jié)約,堅持到底。但是,肉畢竟太少了,加上我當時年齡小,缺少自制力,肉一到手,就總想摸著吃,結果第二天天沒黑,肉就吃光了。晚上宿營后,同志們解開茶缸,切下幾片馬肉,放點咸鹽燉湯喝。我沒肉,燉什么呢?便借故走到一邊。細心的大老謝很快明白了其中緣故,硬逼我接過他的缸子。可這湯,我怎么能喝得下去呢?自從殺了馬,指導員就把幫助我行軍的任務交給大老謝了,眼看著這個全連最壯的大漢也瘦得皮包骨頭,走步路比翻座山還難,我怎能再吃他的呢?可他硬逼著我吃。后來班長知道了,便讓我在全班輪著吃,但告誡大家不要對外說,尤其不能叫指導員知道。
到了第四天,全班的馬肉都光了。我們只好找野菜根什么的充饑。人是鐵飯是鋼?。〉降谖逄?,我感到渾身像癱了一樣支不起架來。大老謝、班長他們便輪流背著我走。大伙兒也都是虛脫的身子,怎能再背人呢?再想想自己參軍以來啥事沒干,倒拖累大家,我十分難過,便掙著要他們丟下我快走。誰知這下把大老謝惹火了,他背著我,邊喘粗氣邊罵我搗蛋,說我掙著不讓背他更費力。我還能說什么呢?只好含著眼淚由他們背。這樣,由于我的拖累,我們與全連的距離漸漸拉遠了。
這天中午時分,天上飄下了細雨,看看雨越下越大,班長擔心下雨沖垮道路,迷失方向,便督促我們拽點野草嚼嚼,趕快上路。走著走著,一陣風吹來,天又晴了。隨著雨霧的消散,我們忽然發(fā)現(xiàn)連隊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停著。
“難道已走出了草地?”因為草地行軍一般不小休息,見連隊停在前面,大家便這樣猜測,我也頓時感到身上有了勁,從班長背上滑下來就往前走。
近前一看,我不由得呆住了。在一片草墩上,全連同志或坐或站圍了一片,指導員躺在中間,上身倚在連長懷里,面色青白,雙眼微閉,還在無力地喘著氣。
“指導員?”我們預感到不測,來到跟前就喊。指導員睜開眼看清是我們,微微笑了。當他看見我時,眼睛突然一亮,掙扎著要坐起來,可又沉重地倒了下去。他喘著氣,拉著我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問:“還……有馬……肉嗎?”
我突然明白指導員這是餓的,馬肉,是的,現(xiàn)在,只要有一茶缸馬肉湯,不!只要半茶缸,指導員就可能會馬上站起來,挺過這一關,走出草地去!但是……為什么自己把馬肉早早吃光,就連全班同志也跟著我……我真恨自己,難過地低下了頭,眼淚慢慢地流了下來。
指導員顫抖的手緩緩伸向口袋,接著,又把攥著的手伸到我面前,松開一看,馬肉!一塊有半個橘子那么大的黑紅的馬肉,在指導員的手心里!
“吃,明……天,就出草……地明天……”指導員嘴唇嚅動著,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只覺得渾身熱血上涌,再也控制不住了,猛撲到指導員腿上,號啕大哭起來:“不,指導員,不!”我用力地推指導員的手,但是,終于沒推回去。指導員,我敬愛的指導員,我革命的領路人,他的胳膊已經(jīng)僵硬了……
馬肉,一塊足以把生命維持到明天,維持到走出草地的馬肉,就這樣,指導員把它留給了我,自己懷著欣慰的心情,含笑而去了……
李桂林 文中身份為滇南窮苦放牛娃,紅二方面軍某部小戰(zhàn)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