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地記者·戰(zhàn)地報道（下）
四、戰(zhàn)地記者要建立起戰(zhàn)場“朋友圈”
戰(zhàn)場報道不比平常，各方面的條件都比較差，采訪難，寫稿難，發(fā)稿也難。要克服各種難題，除了取得參戰(zhàn)部隊的大力支持外，記者自己要建立“朋友圈”。
首先是建立信息來源的“朋友圈”，要有人源源不斷地給你提供新聞線索。要建立“朋友圈”，前提是你要和他們滾在一起，不能高高在上，老是貓在高級指揮所里。也不能僅靠新聞干事給你提供線索，因為他其實與你一樣，對前面的情況并不了解。在一個團、一個營采訪之后，就要與他們建立聯(lián)系，不能去也要打電話問問。據(jù)我的經驗，各級指揮員是很愿意與記者交朋友的，一旦建立聯(lián)系，會主動給你講情況。比如主攻連出征前開誓師會，就會請你去參加，讓你感受到戰(zhàn)士舍身報國的情懷。如前所述的《快活神劉亮華》，他在誓師會上的表現(xiàn)就是我想像不到的，就是寫小說也編不出來的。他第一個站出來，掏出幾頁紙來，不是決心書，而是一封未婚妻寫來的信，剛念開頭一句“親愛的亮華”，就把大家都逗笑了。信的內容是鼓勵他殺敵立功的，信中說：“好女要嫁英雄漢。如果你傷殘了，我也會嫁給你，伺候你一輩子。如果你不幸犧牲了，我就當你劉家的閨女，服侍兩老?！弊詈竺咳藢憥拙渑R陣留言，他寫道：“劉家前輩出了劉四虎，留名四海；后起之秀當是劉亮華，為連爭光?！眲⑺幕⑹浅鲎杂擦B的全國戰(zhàn)斗英雄，1955年全國英模大會名列英雄榜第一名，他居然把自己與劉四虎相提并論，口氣很大，但在那個場合沒有人覺得他狂妄，而傳遞出一種繼承先輩傳統(tǒng)的志氣。像這種細節(jié)，錯過了誓師會，事后采訪是感受不到現(xiàn)場氣氛的。當然并不是每一個線索都是特別有用的，有時只是提供了一個小故事，也是很寶貴的。比如，有個戰(zhàn)士擔心自己在戰(zhàn)斗中犧牲和傷殘后，拖累未婚妻，便給未婚妻寫信，要她不要等自己了。這位未婚妻為了讓他安心作戰(zhàn)，主動跑到他家里，舉行了一場新郎缺席的婚禮，大宴賓客，在親朋好友和鄉(xiāng)鄰的見證下，算是正式嫁給他了，從此就在他家生活。這場婚禮當然有悖于婚姻法，但符合鄉(xiāng)規(guī)民約。我去采訪后，寫出了一篇《貓耳洞里訪新郎》，雖不起眼，但也不失為一朵戰(zhàn)場花絮。戰(zhàn)場報道，不可能篇篇都上頭條，也不可能篇篇都炮火連天，總得有配紅花的綠葉吧。
前線記者的“朋友圈”應該包括各方面的人。比如通信兵就對記者的工作非常重要。前線打電話，首先保證司令部，其次是后勤部，最后才是政治部，而且常常輪不到，記者就更輪不上了。但是如果與通信部門和通信兵建立了良好關系，在不影響作戰(zhàn)指揮的情況下，他們會優(yōu)先給你接通。我常常在師、團指揮所與一線陣地通電話，幾次在老山頂上與北京報社通話，通信的暢通對采訪和上下溝通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另外在前線發(fā)稿是個大問題，現(xiàn)在記者都配備了網絡發(fā)稿和衛(wèi)星電話發(fā)稿設備，邊境作戰(zhàn)時傳真電報還很稀罕，保障作戰(zhàn)的軍區(qū)通信團才有。你稿子寫出來了，短點的可以靠電話口述，對方記錄，長點的就靠郵寄，往往沒了時效性。我的辦法是放下架子，主動求得管理傳真車的干部（一名排長帶領）的幫助，與他們交朋友，以后凡是我的稿子他們馬上就給我傳到北京了，還給我一摞傳真紙，讓我把稿子寫在上面，發(fā)起來方便。后來，軍司令部的機要參謀發(fā)現(xiàn)我發(fā)稿要跑20多公里去找傳真車，主動對我說：“以后不必跑那么遠了，我就可以用計算機給你發(fā)。”我納悶了：“你發(fā)的都是機要電報，我這是要公開見報的，不違反保密規(guī)定嗎？”他說你不用擔心，我絕不會違反保密規(guī)定。他讓我在稿件前寫上“總參作戰(zhàn)部轉解放軍報社”就行，因為他不能直接對報社發(fā)報。后來我手寫（那時記者尚無電腦）的稿件就交給他，他幫我用電腦打出來然后發(fā)走。總參作戰(zhàn)部收到后派車送到解放軍報社，屢屢當日發(fā)的稿件次日就能見報。
五、結 語
戰(zhàn)時報道的收獲，特別是戰(zhàn)場的經驗教訓以及對軍隊建設的思考，對平時的工作報道（非事件性新聞）是有很大的啟發(fā)作用的。我們強調工作報道要抓問題，問題在哪里？戰(zhàn)場的教訓就是最大的問題。我的一些較有影響的軍事新聞作品，如《藍軍司令》《用好一線帶兵人》 《邁出這非邁不可的一步》等，寫的是平時部隊建設，但立題都是受了前線采訪的啟發(fā)（如附后的《老山有個孫干事》的采訪中，就受到諸多啟發(fā)），針對的是戰(zhàn)場的教訓。寫《藍軍司令》的沖動來源不止一個，其中一個就是邊境作戰(zhàn)的教訓，因為不了解對手，盡管“殺雞用牛刀”，但受到了一些不應有損失，血的教訓時刻提醒我們必須加強對敵軍研究，要與模擬藍軍進行實戰(zhàn)化對抗訓練?？梢哉f，沒有戰(zhàn)地報道的經歷，就沒有《藍軍司令》這篇作品。
附：戰(zhàn)地報道例文和細節(jié)解讀
【精選例文】
老山有個孫干事
孫才，老山前線某團政治處組織干事。
孫干事來了
在全團最前沿、最艱苦、最危險的三連陣地。他，用通播電話發(fā)表演 說：
“弟兄們：
你們辛苦了！我是老孫。團長和政委讓我轉達對你們的親切問候！你們打得好！你們是部隊的驕傲，你們是無敵的！
從今天起，我和你們在一起戰(zhàn)斗。讓我們一起多打勝仗，望同志們多多保重！……”
他的話音剛落，電話中便傳來了各個哨位爭先恐后的問候：“老孫你好！”“老孫，你來了我們特別高興?！薄拔覀兗葰g迎你，又不歡迎你，這里太危險了！”
誰都熟悉老孫。
這里最前的哨位離敵人只有七米，兩個山頭已被敵炮火打成一片焦土。的確危險。
正因為三連危險，才特別需要機關干部去。
“我去?！睂O才對團長說。
“你？”孫才在臨戰(zhàn)訓練時因病住了院，沒等痊愈硬跟著部隊來到前線。在進行爬山訓練時，他曾經暈倒在山坡上。他去三連能受得了嗎？
“還是我去吧！”孫才寫過兩年團史，知道這個團解放戰(zhàn)爭時期有兩任政治處主任都是帶尖刀連沖鋒時犧牲的?！拔也荒芄庥霉P來寫團史?！睂O才說。
“好。你這次去，是作為團首長、司令部和政治處的共同代表。你要保重?！?/p>
臨行前，團長、政委和參謀長一起給他談了話。他錄了一盤遺言，自己又掏了五十元，買了煙、糖、麥乳精等，加上機關干部贈送給前沿戰(zhàn)士的東西，用一個綠色纖維袋背著，便朝三連去了。
將心比心
孫才在陣地上遇到了許多想象不到的困難。
他出洞去解溲，剛一露頭就被敵人的炮彈打了回來。如此四次。真見鬼！只好和前沿戰(zhàn)士一樣，解在罐頭盒里。面對這樣一種特殊情況，孫才打電話給團里，要來防臭劑和香水，改善了陣地的衛(wèi)生條件。
雨季，戰(zhàn)壕里和貓耳洞里積有半尺深的水。太陽一曬，戰(zhàn)士們泡在水中，如坐蒸籠，加上蠓蟲咬，螞蟥叮，爛腳爛襠，滿身紅疙瘩和膿瘡。孫才上來不幾天，很快就嘗到了這種滋味，還得了“綜合疲勞癥”。
“這些問題一定要解決?！鄙霞壜犃怂姆从常蛠砹酥纹つw病的新藥和一批防病物品。
孫才的一封家信僅從團收發(fā)室到陣地就走了七天。他深深地理解到了前沿戰(zhàn)士盼家信望眼欲穿的情感。在他的建議下，團收發(fā)室決定隔日給陣地上送一次信。
戰(zhàn)時為了保密，要求前沿的戰(zhàn)士不留字紙；同時由于貓耳洞內潮濕，有紙也很快霉爛。因此，戰(zhàn)士很長時間不能給家里寫信。孫才身帶信紙深入到哨位，幫助戰(zhàn)士寫家信。有些哨位一時難以到達，他便通過電話為戰(zhàn)士代寫家信。戰(zhàn)士江先知家里有困難，常常掛念，孫才寫信給地方政府反映后，困難得到解決。在不久前的一次戰(zhàn)斗中，江先知負傷不下火線，榮立二等功。重傷員何宜生在后送途中還托人捎口信，對孫才說：“……我雖然斷了一條腿，但我并不悲觀，在今后的生活道路上，我還要走閃光的路。請幫我寫封信告訴家里，免得他們惦念。”
９月２８日是孫才三十周歲生日，愛人來信提醒他一定要把過生日的情形寫信告訴她。從愛人的提醒中，他聯(lián)想到了戰(zhàn)士也有生日。他和連隊干部商量后，逐一查看了花名冊。從此，戰(zhàn)士們在陣地上也吃上了生日雞蛋，蛋殼上寫著：“祝你生日愉快！祝你當英雄！”
戰(zhàn)士們感謝孫才為陣地解決了不少問題。孫才說：“我只是將心比心地做了一點工作，真正偉大的是你們。”
“他是誰？”
有過這樣一個小戰(zhàn)例?！猎隆寥眨柹谖幌蜻B指揮所報告：“六名敵人向我哨位摸來?！?/p>
“沉著！仔細觀察，把敵人放近了打?！边B指揮員命令。
“敵人離我不到十米了！”
“給他一個‘大餅’（定向地雷）吃！”
“大餅”爆炸后，連指揮員又命令：“給他幾瓶‘啤酒’（手榴彈）喝！”
“敵人向西南凹部退去。”
“‘土豆’（六○炮），十號西南凹部五發(fā)，放！”
一起敵特偷襲被粉碎了。但是，團作戰(zhàn)室聽出三連指揮員的聲音既不是連長又不是指導員，好生奇怪。便打電話來追問：“剛才指揮的是誰？”“孫才?！?/p>
孫才在三連代理了半個月的指導員，替換連長指揮八個夜晚，指揮打退了敵人十三次偷襲。他當排長時參加軍里比武，曾獲八二無坐力炮射擊第一名。
“孫二圣”
孫才對全連說過，“我保證把大家的事跡如實反映給團黨委，決不能讓大家當‘靳開來’。
他在貓耳洞先后整理上報了三連八個干部戰(zhàn)士的事跡材料，其中周慎輝還應邀參加了我軍英模事跡匯報團。
上陣地時，他身帶兩部照相機，和指導員分別為絕大多數(shù)戰(zhàn)士照了相。
由于戰(zhàn)士們長期在前沿堅守，處于緊張的戰(zhàn)斗狀態(tài)，生活枯燥乏味。他想，如果沒有笑聲，的確很難堅持得住。他和指導員商量，除了深入貓耳洞做正常工作之外，還要利用通播電話給大家一點歡樂。孫才忽動靈感，編出了大型廣播連續(xù)劇“西游記（續(xù)篇）”，說的都是連隊的好人好事，語言風趣幽默，寓教于樂，連長孫喜發(fā)扮演“孫大圣”，指導員姚慶合扮演“姚大仙”，如此類推。
八月中秋，三連奉命向越軍投送月餅，想不到越軍誤以為是一種新式武器，反而炮轟三連。就在這天的通播電話中，廣播了孫才的現(xiàn)編段落：“眾‘小猴’明大義兩軍陣前送月餅，越南兵不領情回贈‘土豆’震耳欲聾。”各哨位一片笑聲。
×月×日，連長指揮全連打退了敵人進攻，孫才馬上又編了一集：“‘孫大圣，神機妙算坐鎮(zhèn)水簾洞（連部），眾‘小猴’奮勇當先殲敵花果山?！睉?zhàn)士們愉快地聽著，哈哈地笑著。
如此這般，孫才與指導員姚慶合輪流執(zhí)筆，隨編隨播，在這段日子里，陣地上笑聲不斷。應戰(zhàn)士們的要求，姚慶合給孫才也編了一集：“孫二圣愛弟兄四上‘猴山’（陣地），眾‘小猴’迎老孫喜淚漣漣?！贝撕螅皩O干事”變成了“孫二圣”。
“摟著我”
孫干事一上陣地就兩次誤入雷區(qū)。算他運氣，敵人連打七槍也未能擊中他。但是，等他氣喘吁吁地鉆進一個工事時，敵人的第八槍響了，冒險鉆出工事為他指路的戰(zhàn)士小劉犧牲。
孫才哭了。他第一次親身體會到了什么是生死之情。
在這段生死與共、相濡以沫的日子里，孫才深深地感到自己的感情已經和戰(zhàn)士維系在一起了。
九班長王廣生病倒了，高燒近四十度，孫才勸他下陣地住院。“不！孫干事，我對這兒最熟悉，我咬咬牙就過去了?！睂O才坐在他身旁陪著他。他見王廣生病得坐不住，便用手托著他，和他一起坐在貓耳洞里。“孫干事，你趕快下去吧?！?/p>
“不！我和你在一起?！?/p>
六班長馬興輝渾身潰爛，還堅守在哨位上。孫才給他搽藥后，他全身上下幾乎都裹上了沙布。在難以忍受的火燒火燎般的痛苦下，他請求：“孫干事，你摟著我?！瘪R興輝說罷用胳膊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倆就這樣摟著，誰也沒有說話，只有熱淚滴滴。最后馬興輝一下推開了孫才，堅強地說：“你回團里去吧！這里太苦，太危險。你要信得過我們，你就回去。有我們在，就有陣地在?；厝チ藙e忘了咱們就行了?！?/p>
不久前，三連全體同志集體為孫才請功。
（原載1986年2月20日《解放軍報》第1版）
【細節(jié)解讀】
白描勝過濃抹
仔細看看《老山有個孫千事》這篇通訊，你會發(fā)現(xiàn)全篇有“四無”：無一句評論；無一個“呵”“呀”之類的感嘆；無一句豪言壯語；人物身上無一個形容詞。
這“四無”是寫前定的一條原則。當時我們想掃一掃通訊作品中普遍存在的濃妝艷抹現(xiàn)象。如濫用形容詞，濫加評論或發(fā)感嘆，豪言壯語滿篇飛，等等。這些本應是寫新聞和通訊的大忌，可許多人不以為忌，反而愈寫愈來勁?！俺C枉必須過正”，我干脆來個“四無”試一試。
真的試起來才發(fā)現(xiàn)用純白描的手法來寫一個人物相當需要功力。有時自己也覺得像白開水，沒啥味道。如開頭就兩句話：“孫才，老山前線某團政治處干事”，自己也感到禿頭禿腦，怪里怪氣。但是，靜心一想，只要這兩句便夠了，又何必畫蛇添足呢？就這么硬著頭皮白描到底了。
白描是否成功的要害是要掌握細節(jié)，包括特定環(huán)境中的特定動作和語言，用大呼隆的辦法使假是不成的。譬若照相，沒有那個形象，再高明的攝影師也照不出來。
運用白描手法來寫人狀物，應力求精練，幾筆就勾畫出來，天然去雕飾，保持“原汁原味”。如孫才對戰(zhàn)士們講話，開頭總用“弟兄們”，我也如實寫來。寫陣地的險，沒用一個形容詞，只說“這里最前的哨位離敵人只有7米”，讀者一看便明白，不必渲染。寫他與戰(zhàn)士的生死之交，沒用一句虛話，就講了一件事：“敵人連打7槍未能擊中他。但是，當他氣喘吁吁地鉆進一個工事時，敵人的第8槍響了，冒險鉆出工事為他指路的戰(zhàn)士小劉犧牲?！?/p>
從本質上說，無論寫新聞還是通訊，都應做到盡可能的客觀，至少是讓讀者感到作者的筆十分客觀，不帶偏見，因此不發(fā)或少發(fā)議論，冷靜從容地寫人寫事應成為記者的職業(yè)習慣。
這篇通訊發(fā)表后，受到一致好評，說明這次嘗試是成功了。本來它已被評為全國好新聞通訊一等獎，一位細心的老評委發(fā)現(xiàn)全文中沒有一處交代具體的時間，便由此降格為三等獎以示懲戒。這是此文的教訓，也是終生的教訓，特錄于此作為反面教材。
（作者系解放軍報社原副總編輯、高級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