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愛，融化了冰封大地；是情，浸染著莽莽林海。此刻，春雨霏霏，松濤陣陣，遠方再次傳來塵封已久的故事——
前些日子，我和幾位老戰(zhàn)友相約重返30多年前當兵的地方——內(nèi)蒙古牙克石市博克圖鎮(zhèn)。
博克圖，蒙古語意為“有鹿的地方”，位于大興安嶺南麓林海深處，境內(nèi)地勢險要且多隘口，歷來為戰(zhàn)略要塞。時隔多年，我還清晰地記得營區(qū)對面那片挺拔的青松林，特別是每當夕陽西下鍍上余暉的松樹很美，那種獨特的美無聲而有力量。
“列車即將進入隧道，請乘客做好準備……”隨著語音播報的一次次提醒，列車快速駛入通往博克圖鎮(zhèn)長達3000余米的隧道。幽深而漫長的隧道中，聽著車輪與鋼軌撞擊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哐當——哐當”聲，我的腦海里不禁浮現(xiàn)出那座山、那片林、那些人，尤其是一位平凡至偉的軍嫂，那些令人唏噓動容的往事恍如昨日，如此真切，刻骨銘心……
（一）
嫂子名叫褚婷婷，老家重慶，是我們連長的愛人。第一次見到她是我隨連長去車站接站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連長一眼就認出了特意穿著紅色毛衣的她。嫂子有著典型南方女性的長相，個頭不算高，長得白白凈凈，笑起來就會露出兩個小酒窩，顯得格外親切隨和。
幫忙拿行李時，我注意到一個黃色的厚麻袋，用手一提差點沒拎起來，也不知是什么東西，估摸著得有四五十斤重。我不禁心里一驚：幾千里的路，坐火車轉汽車，她一個弱女子是怎么帶過來的。當天晚上，家屬房的燈一直亮著，隱約可聽見吵架聲、嘆氣聲、低沉的嗚咽聲，那隔著窗簾的黑色剪影，現(xiàn)在想起來都覺得陣陣傷感。
次日上午，我們幾個新兵幫嫂子拎著那個四五十斤重的麻袋來到廚房，連長也跟著來了。里面竟然是一盤小石磨！嫂子眼里閃著光亮笑著說：“這是我從重慶老家?guī)淼氖?，咱們這邊大豆好，以后就給大家做豆腐吃?！?/p>
在場戰(zhàn)士們的心瞬間都被猛地揪了一下，不由得把目光投向連長。一向嚴肅的他此刻眼圈泛紅，默不作聲就轉身出門了。后來我們才知道，嫂子原本是重慶市一所中學的在編教師，為了能和連長在一起，她瞞著父母和連長放棄編制，只身一人千里迢迢奔赴博克圖：只為了能和連長在一起！這是何等的勇氣和信任，這又是何等的為愛奔赴，愛得純粹、愛得真誠，愛得不顧一切、愛得心甘情愿！
豆腐，剛開始嫂子做不好，時常不能固形，但戰(zhàn)士們開心地把“豆腐湯”一碗一碗都喝完。慢慢地，嫂子摸著了竅門，紅燒豆腐、燉豆腐、煎豆腐、豆腐白菜湯……花樣百出、百吃不厭的豆腐菜慰藉和溫暖著那個條件艱苦、物資匱乏年代里每一位連隊官兵的心。每逢節(jié)假日，餐桌上擺滿了嫂子親手烹制的各式豆腐菜，既賞心悅目又香甜爽口，被戰(zhàn)士們贊譽為“豆腐宴”。
后來，在上級的關懷下，連隊軟硬件設施逐漸完備，官兵生活條件不斷改善，飲食保障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但昔日的“豆腐宴”卻被傳承了下來，到現(xiàn)在都是新兵下連的第一餐。
（二）
“哐當，哐當……”隨著列車朝著東北方向縱深前行，車廂內(nèi)的溫度也隨之下降。坐在我對面的一位女乘客拿出一副精致的紅色手套給她的小女兒戴上，看著小女孩興奮地玩耍著，我下意識搓了搓手，又想起以前在博克圖當兵時，嫂子給我們新兵織手套的一幕幕。
在我的記憶里，博克圖再寒冷的冬天也有著濃濃的暖意。嫂子來連隊不久后就搬出去住到一個老鄉(xiāng)家里狹窄的土坯房內(nèi)，并在當?shù)匾凰鶎W校找了一份臨時工作，而她平時一有時間就到連隊幫忙洗衣做飯。連隊駐守在兩座大山相交的風口處，常年刮大風，溫度低的時候有零下四十多攝氏度。毫不夸張地說，剛洗完的衣服搭在衣架上一小會兒就凍得硬邦邦了。
有一年冬天，幾個從南方來的新兵被凍得一時難以適應想當“逃兵”，戰(zhàn)士們都勸不住，嫂子得知后也趕了過來。一位新兵說：“嫂子，你就別勸我了，你看看這里的條件，經(jīng)常被凍得臉痛腳腫，連洗個衣服都‘滴水成冰’，3年多沒回過家的人占了一大半，戰(zhàn)友們關系是不錯，但我受不了了，你再看看我的手！”看著新兵伸出長凍瘡的雙手，嫂子也沒說話，趕忙起身跑到老鄉(xiāng)家借來白酒準備給他擦手，當她擼起袖子，露出同樣長滿凍瘡、凍得通紅的胳膊時，新兵瞬間被感動得滿眼是淚，咧著嘴、哭得跟個孩子似的說：“嫂子，我不走了……”
每到冬天，總能看到嫂子給戰(zhàn)士們用溫酒擦手擦腳，在廚房為戰(zhàn)士們一針一線編織手套。那時候，部隊配發(fā)的大多是皮棉手套，但風大的時候手腕也會透風。細心的嫂子發(fā)現(xiàn)后，為連隊每位戰(zhàn)士織了一副加長的內(nèi)膽手套。戰(zhàn)士們舍不得戴，嫂子又細心地給每一位戰(zhàn)士多織了一副。戴一副藏一副——每當想起戰(zhàn)友們曾經(jīng)在寒夜燈光下欣賞著嫂子為他們織手套時的場景，心底總是涌出股股暖流，它溫潤人心、融化寒冬。
不僅是連隊戰(zhàn)士，當?shù)匦W校的學生們也都戴上了嫂子織的小手套和小圍脖，粉色的、綠色的、藍色的……冬日里放學路上，總能見到戴著五顏六色手套的孩子們嬉鬧奔跑在田野上，歡聲笑語此起彼伏。
后來，十里八鄉(xiāng)的家長們?yōu)榱烁兄x她紛紛給錢給物，嫂子卻說，只想從老鄉(xiāng)家買幾只小雞仔，等養(yǎng)大了給連隊戰(zhàn)士們下蛋加餐。從此，即使在寒冷的冬季，總是能看見嫂子系著圍裙笑盈盈地把一碗碗炸得黃澄澄的炒雞蛋端上餐桌。我們覺得有嫂子真是太幸福了，也時常思忖：這么多雞蛋是哪里來的。有一次，我和幾位戰(zhàn)士到嫂子家里幫忙修補家具，剛進屋一股刺鼻的雞糞味撲面而來。博克圖這個地方冬天太冷了，冬季要想讓雞產(chǎn)蛋，只能放在室內(nèi)養(yǎng)。為了能讓戰(zhàn)士們在冬天吃上一口鮮雞蛋，嫂子把數(shù)個雞籠放在本就空間狹窄的土坯屋內(nèi)，每天忍受著難聞的氣味，伴著母雞的撲騰聲入睡……戰(zhàn)士們感動得眼噙熱淚說：“嫂子，我們不吃雞蛋了，你也別再遭這罪了！”
“你溫暖著我，我守護著你?！本拖褚皇自娝鶎懙哪菢樱骸澳闶呛估锏囊槐K燈/你是凜冬的一簇火/再多的艱難困苦也會被愛的力量消減/再堅硬的冰封大地也會被情的溫暖融化……”
（三）
“各位旅客朋友們請注意，前方即將到達博克圖站……”列車馬上就要到達目的地了，此刻的我，身未動，心已遠。望著車窗外滿眼的綠色快速掠過，我思緒萬千、浮想聯(lián)翩，仿佛看到當年營區(qū)對面那片無盡的原始森林。
——在我的眼里，那片森林是有溫度和色彩的。
每年春天，森林里萬物勃發(fā)，植被豐富，不少野菜成為戰(zhàn)士們餐桌上的“頭茬鮮”。記得我入伍后的第二個春天，嫂子懷孕的消息傳來，連隊上下一片喜氣洋洋。平時不茍言笑的連長也在我們的歡聲笑語中綻開笑顏。
有一次，趁著周末，連長帶著嫂子和幾名戰(zhàn)士一起進山采野菜。進入森林，各種樹木、花草不計其數(shù)，飛鳥在林子里穿梭、偶爾可見漂亮的梅花鹿悠然漫步。行走了幾里地，連長突然讓大家停下來，說地上有黑熊的糞便，還冒著熱氣，必須盡快離開這里，避免黑熊的攻擊。一行人快速轉移后，一場有驚無險的“采集之旅”順利收官——當天晚上戰(zhàn)士們就吃上了香噴噴的小雞燉蘑菇。席間，連長略顯笨拙地盛出一碗雞湯，端到嫂子面前有些手足無措地反復問：“給孩子起個啥名字好呢？”嫂子喝了一口湯，溫柔地笑著說：“這個難題就交給你嘍！”這一問一答瞬間引得眾人哈哈大笑。
每當想起連長給嫂子端雞湯的場景，我的腦海中就會閃出一個問題：幸福到底是什么？幸福不是一種刻意的追求，而是一種樸素、一種本真。那些無言的情感和無悔的付出，構成了幸福人生永遠的底色。
——在我的眼里，那片森林又是傷感和遺憾的。
那天，嫂子從值班員口中得知外出訓練的官兵當晚回連的消息，為了“犒勞”一下辛苦數(shù)日的戰(zhàn)士們，她從學?；貋砗?，就匆匆挎著一個竹籃、帶著5個月的身孕進入對面森林采集野菜。
天漸漸黑了下來，圓滿完成訓練任務的連隊官兵抵達營區(qū)時，只見值班員在門口慌慌張張地晃著手電筒?！皥蟾孢B長，上級剛來通知，命我連速至某高地參加演習。還有一個事兒……”值班員嘴唇顫抖著說。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值班員一時緊張，手電筒滑落“啪”地一聲摔在地上，慌忙拾起后磕磕巴巴地接著說：“嫂子……下午進林子……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連長瞬間沉默，一向嚴肅的表情更加凝重。片刻后，他緊咬著嘴唇道：“任務來了，必須堅決執(zhí)行！”
“連長！”“連長！”戰(zhàn)士們一聲聲呼喊著。連長慢慢地抬起手，頭也不回地走向無邊的夜幕中……
次日一大早，當?shù)乩相l(xiāng)和學生家長們一起進山搜救。傍晚，噩耗傳來：軍嫂褚婷婷不幸身亡！據(jù)附近屯子里的李大爺說，他們是在一處黑瞎子（黑熊）洞旁邊找到嫂子遺體的，身旁有血跡，應是被黑熊所害，懷有身孕的她已經(jīng)血肉模糊，但四肢緊緊蜷縮在一起，只能用擔架抬回來。嫂子“回營”后，衛(wèi)生員用熱毛巾連敷了幾個小時，才慢慢打開四肢——嫂子懷里抱的是整整一籃子野菜。
——在我的眼里，那片森林又是有生命和力量的。
嫂子出事的消息讓整個連隊、附近的村屯都蒙上了悲傷的色彩。連長最終決定把妻子埋葬在離連隊不遠的山腳下，并和周邊村民一起在墓地周圍栽種了翠柏。
后來，一排長、二排長、一班長的嫂子也都來了……嫂子們有的短暫探親、有的和褚婷婷一樣扎根博克圖，但無論長短，動人的軍嫂故事一直在軍營、鄉(xiāng)屯中傳頌著。每一位軍嫂來連隊，都要在褚婷婷墓前栽上一棵樹、澆上一桶水、說說心里話。時間久了，墳墓周圍的翠柏就形成了一片小樹林，官兵們稱之為“嫂子林”。
塵飛揚、車疾馳。換乘汽車經(jīng)過1個多小時顛簸后，掩映在崇山峻嶺間、郁郁林海中的昔日老營區(qū)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據(jù)介紹，前些年已無駐軍的老營房經(jīng)政府修繕后連同“嫂子林”一同成為了當?shù)氐膰澜逃?。基地平時由附近村屯的民兵守護，每年清明、“八一”、國慶節(jié)的時候，鎮(zhèn)上的學校都會組織師生來到基地進行現(xiàn)地教育，“嫂子林”的動人故事也被廣泛傳頌，成為人們心中抹不去的記憶……
松柏常青，記憶久存。
牙克石市落葉松林。（攝影/孫澤宇）
興安嶺隧道。（攝影/李 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