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騎馬緩緩而來

——讀周濤散文集《有人騎馬來自遠方》

■鄧躍東

看到《有人騎馬來自遠方》的出版消息，我頓時涌起一陣驚愕。

書訊上寫這是軍旅作家、詩人周濤生前最后一本散文集，由他本人授權(quán)并作跋，可是他在去年11月4日就離世了啊！我立即向本書的編者朱又可先生詢問緣由，他告訴我，書稿早在2021年4月就審定，周濤寫了一篇跋，因出版程序上的原因，本書直到今年9月才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發(fā)行。很遺憾，周濤沒能親眼看到這本書。

捧著集子，我有點惆悵。封面上的文字白得晃眼——《有人騎馬來自遠方》。為什么叫這個書名呢？他明明已經(jīng)騎馬遠走了。周濤愛馬、喜歡騎馬，散文《鞏乃斯的馬》便是他的成名之作。這本書既然是他生前所選定，我想，他一定還是希望自己能如平素一樣騎馬來到大家中間。

這本書依然立足他熱愛并長年生活的新疆，書寫西北大地的自然、人文、歷史和他自己的心路歷程。全書共四輯：第一輯“雪原上的路”，第二輯“命里的街道”，第三輯“白羽云中鶴”，第四輯“捉不住的鼬鼠”。這其中，既有他年輕時在大草原上的親身經(jīng)歷，也有他的家人、朋友們的曲折命運。前三輯多有新作，后一輯是舊作，亦能代表周濤散文的風格和成績。

“有人騎馬來自遠方”是書中一篇文章的標題，周濤在文中回憶了他的幾位小學老師。教歷史的王老師曾教他們唱過一首《有人騎馬來自遠方》的民歌。歌里年輕人縱馬飛馳的雄姿，成了周濤后來長久的追慕：“他給你培養(yǎng)一種男性的氣質(zhì)，還有異國風情，他讓你對生活充滿想象力?！蓖趵蠋熤唤塘艘粌赡辏髞碓傥匆娺^，不知去了哪里，但周濤一直沒有忘記他。那個騎馬自遠方而來的形象，一直在草原、在荒漠、在他的文字和思想里存在。

大約四五年前，我在南方周末網(wǎng)站上讀到周濤的專欄文章，取名“邊地童話”。這些文章令人耳目一新，沖和淡然，如同一位老者對少年講述心中生機勃勃的故事一樣。我讀周濤的文章已久，但這個專欄的文章此前卻沒讀過，推測應是新作。那時我就想，如果這些文章能結(jié)集出版，一定會是很有意思的書。此次我仔細翻看新書目錄，發(fā)現(xiàn)前兩輯中有不少就是“邊地童話”的專欄文章。

本書編者、周濤好友朱又可先生在代序中說，周濤曾交給他一批2019年至2021年間寫的關于回憶他青春時期的稿子，記錄自己走出大學、來到伊犁草原軍墾農(nóng)場接受“再教育”的經(jīng)歷。這段生活對他來說帶著些許苦悶，然而呈現(xiàn)給讀者時，卻變成了苦難中的歡樂、勞作間的趣聞以及草原的美麗風景。

《雪原上的路》是他踩踏出來的腳印，哪怕被紛紛雪花馬上掩蓋，他也沒有停下；在《暴雨》中他看到的是萬馬奔騰、氣奪天地的壯闊景象，這個畫面成為他一系列寫馬文章的靈感源泉；《林場有個狐子臉》描繪了沉重且充滿危險的伐樹和搬運勞作，然而，他卻在其中體會到了由勞作所激發(fā)出的技藝與智慧，以及不同身份、不同層次的人們相聚時所帶來的歡笑與愉悅；《和貓聊天》是周濤晚歲的精品力作，通過跟一只小貓對話，觀照貓生人世，表面寫人與貓之間的關系，背后寫透了人與人的隔閡和互不信任；《那只黑豬》寫一只即將被宰的豬的反抗，實際上卻是在刻畫那些不甘于被命運宰割的人們……

在70多歲時回望青春，周濤定是想寫出青春應有的樣子。他不再用力探尋去路，不再奮力抒發(fā)那些豪言壯語。他的語調(diào)變得溫和、真誠而天真，回到了一個人起步的時候，進入心中向往的童話世界。甚至可以說，他在75歲時給我們留下了一部童話集。

周濤喜歡童話，也寫過很多童話作品。他42歲時在《讀童話》里寫道：“這超越時間的思想，是用那樣平白、單純的語氣講述出來的，使天底下所有膚色的孩子都能聽懂，都愿意聽。或者說，使他們牢牢記住這些故事，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終于有一天悟出了其中的深奧?！敝軡靡簧慕?jīng)歷告訴我們，人要保持童真，那是生命最真實的狀態(tài)。

巴金最后的巨篇，就叫《真話集》。作家到晚歲，內(nèi)心多趨向一致。他們卸下包袱、散去浮華，變得更加磊落坦蕩。這個時候，人或許只想道出真實想法和未言之言。他們在回溯中保持了清澈和率性表達。

周濤平日喜歡與朋友們分享自己的貓狗花草，以及院內(nèi)灑掃、飲食往來等生活瑣事，皆悠然自得、情趣盎然。他去世前6天寫下最后一首詩：“日色昏沉心不沉，十年黃酒佐蟹新。管它落葉飄零久，我自深秋也初春?！逼湫木持哌h沖淡，可見一斑。

周濤在書里說：“我對自己的這種生活方式很滿意，我不奮斗也不想爭取什么，聽從內(nèi)心深處的聲音，做好自己的事情。讓夢想歸給夢，讓理想歸于理，一切都是瓜熟蒂落，該是什么結(jié)局就是什么結(jié)局。”他一生的努力，無非是想做一個簡單透明的書生，留下最真實的樣子。

朱又可先生編完這部書稿，曾請余秋雨先生過目。余先生讀后寫道：“周濤喜歡騎著馬，在草原和沙漠間遠眺。他把時間和空間的力量，熔鑄成了一種真正的男子漢氣質(zhì)。很多人把男子漢氣質(zhì)誤會成了傲視世間的暴戾，而周濤卻把天地元氣轉(zhuǎn)化成了人性的高貴。”

這本書的封面黑多亮少，畫面主體是夕陽下兩個人騎在一匹馬上的影子。周濤早年曾寫過一對戀人由分騎到合騎的詩：“一匹馬感受到了愛情的沉重，一匹馬感受到了愛情的輕松?！边x擇這幅圖畫，說明他經(jīng)歷了追求碩果的過程，最終已是輕松、淡然的?！坝腥蓑T馬來自遠方，遠方是詩之地、歌之源，我不是徒步而來，我是騎馬的人——我騎的那匹馬就是文學！”周濤在跋里說，“這本書可以算作我七十五歲的禮物，給我，當然是給更多的朋友。”他沒有辜負大家，雖然禮物晚到，但更顯彌足珍貴。

周濤似乎在這本書里為自己作總結(jié)，來跟大家告別。在他剛?cè)ナ赖哪嵌螘r日，我曾沮喪地想，以后再也看不到他的新書了。而現(xiàn)在，我卻讀到了他的又一本新作。多么幸運！

哦！他并未真正離去，而是唱著《有人騎馬來自遠方》緩緩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