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個黨員的名義，叫你一聲：媽媽

——致敬嘉興女子王會悟

■許寶健

（一）

我站在這里，這里的地名叫獅子匯，實際是南湖的一個渡口。我是沿著一大代表的足跡一步一步走到這里的。看得見的，是做得十分清晰的路線標記，從火車站到獅子匯。１０３年前的８月３日，上午１０時多，正是你，帶領從上海乘火車到嘉興的一大代表，從嘉興火車站走到這里，提前一天訂好的“大畫舫”已停在湖邊，代表們陸續(xù)登船，悄然劃入湖中。于是，隨著一條小船的啟航，中國共產(chǎn)黨宣告誕生。

自此，你的名字——王會悟，和黨的歷史緊密相連。

黨的一大在上海召開的時候，由于一個密探的突然闖入，會議被迫中斷。在接下來對繼續(xù)開會的地點討論中，代表們遲遲統(tǒng)一不了意見。這個繼續(xù)開會的地方，首先要保證安全，這關系到黨能否順利誕生；其次不能太遠，最好連去帶回加開會一天完成。上海？肯定不安全了；杭州西湖？最后也被否定。正在一籌莫展的沉默之際，一直在靜靜聽大家討論的你，脫口而出：嘉興南湖！

是的，你的故鄉(xiāng)是桐鄉(xiāng)，離嘉興不遠，你曾在嘉興讀書。嘉興有個南湖，如果租條小船，扮作游客，在船上繼續(xù)開會豈不自自然然。況且，嘉興距上海不過百余里，乘火車兩個小時可到，完全可以在一天之內(nèi)完成建黨的全部議程。

董必武首先表態(tài)：贊同。何叔衡接著附和：合適。一大召開時，他們兩位年齡最大。他們表態(tài)，代表們紛紛認可。

就這樣，經(jīng)你的提議，代表們選擇了嘉興南湖，歷史選擇了嘉興南湖。一個大黨，選擇從這里啟航。

（二）

王會悟，自從知道你的名字，自從了解你和黨的誕生有如此緊密的聯(lián)系，作為一名黨員，我便迫切地渴望走近你。

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我來到嘉興，走進了浙江紅船干部學院。我瞻仰紅船，思緒飛到１０３年前的那個下午，你站在船頭，游人一定以為你在望風景，而你，終成為我們黨百年歷史畫卷中最美麗的風景。

我來到桐鄉(xiāng)，走進烏鎮(zhèn)，不，我覺得，用“撲”這個字也許更能表達我此刻的心情。我來不及看一眼千年古鎮(zhèn)的萬千風情，也沒有聽進去對烏鎮(zhèn)大劇院的嘖嘖贊嘆。我唯一的目標就是：王會悟紀念館。我要把我能夠在這里的時間全部留在這里，把你一路風雨而又芬芳四溢的人生，全部裝進我的心中。所以，我看得特別仔細，每一張圖片，每一個物件，每一句話的介紹，都裝進了我的腦海。

此行還有一個大的收獲：我得到了兩本關于你的書，投入地看進去，以前關于你的零星片段，逐漸拼接成完整意義上的人生。

（三）

一些歷史事件常常是偶然發(fā)生的。但是，一些偶然的事件成為歷史之后，它的背后，一定有其必然的因素。

當你對身為一大代表的丈夫和其他代表脫口而出“嘉興南湖”四個字的時候，你可能還意識不到一條小船對我們黨的偉大意義，但家鄉(xiāng)的南湖一定在你的心中掀起過不同尋常的波瀾。

離嘉興不遠的烏鎮(zhèn)，如今已是名滿天下的“世界的烏鎮(zhèn)”、世界互聯(lián)網(wǎng)大會的永久會址。但是１００多年前，它就是江南一個普通的小鎮(zhèn)。

我曾經(jīng)好奇：為什么起了這么個偏于中性又傳達出某種深意的名字？我曾經(jīng)查過相關資料?！赌鲜贰ぱ蛐鳌吩疲骸案鹾肷踔刂?，謂左長史庾登之、吏部尚書王準之曰：‘卿二賢明美朗詣，會悟多通’?！鼻謇疃贰稉P州畫舫錄·草河錄下》曰：“學者得以矩矱，參以會悟，破除俗師相傳之陋?！蹦愕母赣H，一個叫王彥臣的秀才，當?shù)赜忻乃桔酉壬?，之所以給你起名“王會悟”，果然與此有關。

謝謝你的父親！他不僅是你的父親，還是你的先生；他不僅給你起了一個名字，還給了你最初的啟蒙。在父親兼先生的私塾班里，你還結識了一個新同學，一個對你人生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人物——沈雁冰，也就是后來鼎鼎大名的作家茅盾。沈雁冰雖然比你大兩歲，但是論輩分，你卻是他的表姑。

國家的風雨讓這個小鎮(zhèn)上的人們感覺到了時代的溫涼。在經(jīng)歷了辮子風波、痛失父親等一系列事件之后，少女時代的你竟然在烏鎮(zhèn)辦起一所女子學校。沒有辦學場地，你居然想到向寺里面的老方丈求借。而老方丈竟慨然說：“既然你清楚自己要做什么，那就去做吧?！?/p>

沒過多久，學校名氣越來越大，女小王先生比男老王先生的學生還要多，最多時超過百人。更重要的是，你一邊教書，一邊宣傳新思想，倡導新風俗，鼓勵女子去小辮子、放小腳，反對養(yǎng)童養(yǎng)媳。

由于傳統(tǒng)力量的阻力，更由于學習新知識、開闊新天地的動力，你來到嘉興女子師范學校讀預科。那一年是１９１３年的下半年，那一年的你，還只有１５歲。正是在這樣的花樣年華，在這里，你結識了南湖。或者說，南湖因為你的到來，而終成為我黨歷史上“這一個”南湖。

在說服一大代表們到南湖繼續(xù)開會的時候，你講了這樣的話：“我在嘉興女子師范讀過書，對嘉興南湖的情況非常熟悉，如果萬一有什么事情，也可以找那里認識的同學進行疏通?！?/p>

（四）

一年之后，你回到烏鎮(zhèn)在湖溪小學教書。１９１８年，在沈雁冰的鼓勵下，你再次離開家鄉(xiāng)，踏上外出求學之路，來到位于湖州的湖郡女校學習英語。這期間，你讀到了《新青年》《每周評論》等進步報刊，參加了聲援五四運動的各種活動。

正像父親給你起的名字所蘊含的意義一樣，時代的洗禮讓你有了全新的領悟，婦女解放絕不是靠傳統(tǒng)女校的教育就能實現(xiàn)。你向往到更廣闊的天地去奮斗，去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于是，你給在上海的表侄沈雁冰寫信……

在上海，你的第一份職業(yè)是上海中華女界聯(lián)合會會長徐宗漢的秘書，而徐是黃興的夫人，他們的愛情佳話早已傳進你的耳朵里。

在上海，你加入了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

在上海，你與《新青年》雜志有了更密切的接觸，自然也結識了陳獨秀，因為《新青年》的編輯部就設在陳獨秀的家里。

正是在上海，在陳獨秀的家里，你結識了你未來的丈夫、后來成為一大代表的李達。彼時，李達接受陳獨秀的邀請，正在共同籌備建黨。

１９２１年４月，在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召開前３個月，你和李達在陳獨秀的家里舉行了婚禮。從此，你成了李達名副其實的助手，為籌備建黨盡心盡力地做著一些看似不重大卻又不可或缺的工作。

一大開會地點確定后，與會代表的住處成為一個問題，李達等幾番商議都沒有確定下來，為此十分苦惱。關鍵時刻，你向李達建議，可用博文女校做代表住地，一是距開會地址僅有２００米之遙，二是該校正值暑假，三是校長黃紹蘭聘請黃興夫人徐宗漢為董事長，而你曾當過徐的秘書，與黃紹蘭比較熟悉。稍一分析，李達等欣然同意。這樣，聯(lián)系、接待、安排代表住宿，就自然而然成了你的工作。

不僅如此，一項更重要的工作也在等著你去承擔，這就是一大會議的安全保衛(wèi)工作。而這項重要的工作，并不是１９２１年７月２３日一大召開當天才開始，而是從前一天的預備會議就開始了。你這大會唯一的會務，又成了大會唯一的警衛(wèi)。你坐在外間的涼臺上，緊盯每一個過往的行人，迅速在心里做著判斷，做好了隨時通知大家立即撤離的準備。

此后一連幾天，每次代表們在二樓開會的時候，你都會坐在樓下的房間里，有時在打毛線，有時在做刺繡，有時在看書，看似習以為常，實是不同尋常。

在所有能找到的資料里，我試圖透過零星的記載，去細細體悟你當時的心情。你肯定知道，這是一次很重要的會議，但是可能你并不知道，對今天９８００多萬名共產(chǎn)黨員、１４億多中國人民來說，那竟是一次如此重大而神圣的會議。

在今天的嘉興獅子匯渡口，有一座群雕，他們是參加一大南湖會議的十位代表，分別是：李達、張國燾、劉仁靜、董必武、陳潭秋、毛澤東、王盡美、鄧恩銘、包惠僧、周佛海。

在這里，有一句解說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２８歲的毛澤東從湖南來到南湖，他要把這個世界顛倒一個個！

（五）

有人說，我們黨召開一大時，是你一個人在保衛(wèi)，我們黨召開二大時，還是你一個人在保衛(wèi)。我覺得，這話也對也不對。因為二大召開時，你懷里還抱著一個剛剛滿月的嬰兒，這是你和李達的第一個女兒，大名叫“心田”，小名叫“小數(shù)點”，大名小名都是李達起的，叫“心田”，是要心里裝著廣大勞動人民，叫“小數(shù)點”，是因為小數(shù)點后面的數(shù)字可以無限延伸，代表我們?yōu)楣伯a(chǎn)主義事業(yè)而奮斗的精神永無止境。

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我們黨總共召開七次代表大會，唯有黨的二大是在黨員個人家里召開的，這就是你和李達的家。實際上，你們的家早已是我們黨的秘密聯(lián)絡點，只是在反復比對下，認為在這里召開二大還是安全的。

被稱為“一大衛(wèi)士”的你，每次召開會議時，都會抱著“小數(shù)點”在樓下“放哨”，即使孩子睡著了，也不敢有片刻放松。有一次，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東張西望地朝這邊走來，你一下子想起一大時的那個“密探”，立刻跑到樓上報信，直到證明是一場虛驚，代表們才繼續(xù)開會。你覺得打攪了大家開會，代表們都稱贊你的警覺性高。

二大開幕的第三天，即１９２２年７月１８日，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所在地被查封的消息傳來，而在討論二大召開會址的時候，這里曾經(jīng)也是一個方案。

黨的二大的重要地位已經(jīng)被寫進權威的黨史著作中。黨的二大的主要會址——上海南成都路輔德里６２５號（今老成都北路７弄３０號）也已被銘記于黨史之中。

但是，這里，還曾經(jīng)是你和李達的家。１００多年過去了，每每回想起你抱著“小數(shù)點”在院子里為我們黨放哨的情景，我總是禁不住熱淚盈眶……

（六）

作為黨的一大、二大代表，黨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李達的人生之路并不平坦。作為李達的妻子，曾經(jīng)站在南湖紅船船頭眼觀六路的你，也同李達一起，隨命運的航船，飄來蕩去，顛沛流離。黨牽掛你們，毛澤東、周恩來、董必武等關心你們，毛澤東還從延安寄信來，稱李達是“一個真正的人”，歡迎他到延安去。

１９４５年９月５日，赴重慶與國民黨蔣介石談判的毛澤東接見中國婦女聯(lián)誼會代表，在事先拿到的名單中，毛澤東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他熟悉的名字：王會悟……

經(jīng)歷戰(zhàn)亂和世事之變，久別的戰(zhàn)友重逢，是多么令人激動！而你，竭力壓抑住內(nèi)心的波瀾，靜靜地傾聽中國共產(chǎn)黨和平民主建國的主張，眼前不禁回想起２０多年前的情景。在上海，你接到操著一口湖南口音的毛澤東、何叔衡，把他們安排到博文女校二樓西廂房的前間；在上海到嘉興的火車上，你與先期出發(fā)的部分一大代表共同期待前方的目的地；在嘉興，你站在渡口等大家，帶領毛澤東等人依次進入等在湖邊的小船……從討論建黨到聲言建國，這才過去了２０多年?。暮系侥虾?、從井岡山到延安，毛澤東已成長為叱咤風云的黨的領袖，正帶領人民打破一個舊世界，建立一個新中國！

見面會在掌聲中結束，你戀戀不舍地往外走、往外走……快要走出門的時候，一位工作人員叫住你，悄悄說，毛澤東要單獨見你。分別２０多年，你一句“潤之”稱呼之后，半天才說出一句話，竟然是：“蔣介石是個說話不算數(shù)的人，潤之可要當心??！”

如果有人以為你和毛澤東的交集只是一大的因緣際會的話，那肯定是錯了。事實上，李達你們一家，與毛澤東楊開慧一家，早已建立起割舍不斷的深情厚誼。

黨的一大閉幕后，毛澤東回到湖南，在建立湖南支部的同時，籌辦湖南自修大學。毛澤東盛邀李達來任學長。１９２２年１２月２１日，你與李達帶著不滿一歲的“小數(shù)點”一路奔波到長沙，便住進了毛澤東楊開慧一家人在清水塘的家里。毛澤東在向妻子楊開慧介紹你時是這樣講的：當時一大召開的時候那么危險，如果不是她，我們可能都已經(jīng)被逮捕了。也是她提出了轉移到嘉興南湖開會的建議，一大才能夠順利閉幕??！

你和楊開慧一見如故，親如姐妹，無話不談。那邊，毛澤東、李達忙于校務、忙辦刊物、忙寫文章，開創(chuàng)了中國共產(chǎn)黨干部教育和青年骨干培養(yǎng)的先河；這邊，你和楊開慧分擔家務、培育孩子、暢想未來。清水塘的日子，是你一生最快樂的日子！

如今，毛澤東在關心、詢問你和孩子的情況時，也一定會想起妻子楊開慧。楊開慧和你情同姐妹，卻早早“我失驕楊”……那一次見面，毛澤東與你足足談了幾個小時。

（七）

１９４６年春，你帶著一身傷病回到闊別已久的故鄉(xiāng)烏鎮(zhèn)。你注定是一個閑不住的人，稍事休養(yǎng)，便又投入了繁忙的工作，創(chuàng)辦了桐鄉(xiāng)青鎮(zhèn)婦女會，繼續(xù)為婦女解放而奔波忙碌。３月８日和５月９日婦女節(jié)和母親節(jié)時，你還在當?shù)貓蠹埳铣霭鎯善诩o念特刊。在母親節(jié)特刊上，你以“一個母親”的署名發(fā)表了一首近百行的長詩《哭點兒》。是的，長詩悼念的就是在日寇侵華戰(zhàn)亂中喪生的大女兒李心田，也就是“小數(shù)點”，如泣如訴表達了一位母親失去愛女后的肝腸寸斷——

十七年來我用心血澆灌著你，為的是，要看見你開放這美麗的花朵！

然而，當你向媽說出最后告別的時候，我卻堅決地說“不，點兒，我不答允，因為你是媽十七年來用心血澆灌長大的！”

……

那是１９３８年，李達受馮玉祥之邀前往重慶，途經(jīng)貴陽時“小數(shù)點”病倒了，這個花季少女忍著病痛對你說的最后幾句話是：“媽媽，你別哭，你一直要求我們不管遇到什么艱難困苦都要堅強，您自己也要做到。”

（八）

這些年，你的形象不時出現(xiàn)在銀幕上。周迅、倪妮、譚松韻等影視明星都有幸飾演你的角色。有人問我，她們誰演得最像？我回答：都像，但都不是。

是的，王會悟只有你一個，你不可替代，你是唯一。

你一生沒有入黨，從一大召開時的５０多名黨員，到現(xiàn)在的９８００多萬名黨員，你始終沒有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一員，但是，你卻為我們黨做了那么大的事，這個黨因你而有了一個最鮮明的精神標識——紅船。

黨史專家們在各種記述中送給你很多榮譽稱號：“黨的第一位會務工作者和后勤工作者”“中共一大幕后功臣”“中共第一位保衛(wèi)部長”“組織一大南湖會議的有功之臣”“一大衛(wèi)士”，等等。

在我這篇文章的最后，我要以一個共產(chǎn)黨員的名義，叫你一聲：媽媽……

（本文寫作參考了陳衛(wèi)平等同志的著作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