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恃愛妄言”一句,頗堪玩味。實際上,作為黃埔生中的佼佼者,陳明仁深知校長蔣介石對自己有個基本評價,因之“恃愛”是有心理把握的。但他的憤怒是,對當(dāng)時處處可見的不公和亂象,校長大人卻沒有辦法,且似乎還縱容加劇了這一境況。在此背景下,可能大多數(shù)同僚都學(xué)乖了不愿吭聲,陳明仁卻忍不住要犯顏“妄言”。這番苦心孤詣,若能被“俯察”“納諫”并有所改觀,相信陳明仁會心甘情愿地把這個“錚臣”做到底。遺憾的是,到后來他卻徹底失望了。1944年,在東線豫湘桂戰(zhàn)場喪師失地、滇西戰(zhàn)場燭光微照的背景下,陳明仁在日記中寫道:
十月三日 星期二
“午后二時外出購物費了一萬貳仟元,歸來一算,僅值戰(zhàn)前四元八角。紙幣如斯低落,拿薪俸過生活如我輩軍人者,非凍餓而死不可。不甘凍餓者,又非舞弊不可。國家前途毫無光明,可悲可慮。主國政者受欺瞞蒙蔽,等于木偶??v有忠直之士,告以實事,則非受處分不可,并必摒于萬仞之外,一輩子不能翻身。欺騙逢迎之輩,即是王八蛋,都是大官達(dá)顯,國家就亡在這輩人手里。臣固亡國之臣,君亦亡國之君,中國不亡,必?zé)o天理。”
十月四日 星期三
“十時早餐后,督飭家人種菜,并到金雞村購買柴火,藉可減少家用。以安分守己的我,只有儉中又儉,才不至于餓死。自問今日之軍人都能如我廉潔而有正氣,抗戰(zhàn)必勝,建國必成。但國家偏偏不用我,奈何奈何!”
十月廿三日 星期一
“晚閱地圖,湘省七十五縣已有三十余縣淪陷矣。中國軍隊之無用,如斯可見一斑。不任能與賢,國亡必矣。今日握兵權(quán)者,多寡廉鮮恥,唯利是圖,見敵即潰,使敵如入無人之境。豫湘兩省淪陷之速,可為明證?!?/p>
實際上,不必拖到內(nèi)戰(zhàn)時期,僅看在這抗戰(zhàn)勝利“序幕”階段陳明仁所記,即可大致預(yù)測其此后的心路歷程。由此觀照其1949年的湖南起義,就是順理成章的自然演變過程。對陳明仁來說,這正是其對“認(rèn)準(zhǔn)的道理”的選擇,沒有半點功名利祿的考量。
四平之戰(zhàn)時的國民黨第七十一軍軍長陳明仁。
在日記中,陳明仁從沒有對自己的軍事才能有過半點自傲,他認(rèn)為自己的底氣就是“不要錢、不怕死”這兩條。實際上,自黃埔畢業(yè)之后,正是憑著這兩條他早早就戰(zhàn)功卓著而“木秀于林”。但其愛憎鮮明、寧折不彎、快意恩仇的個性,也注定了其晉升之途幾乎是步步坎坷,總是在不予提拔就要影響“輿情”的情況下才坐了“末班車”。
由此可見,當(dāng)和平鑄就,面對毛澤東征詢其所愿時,陳明仁以“沒要求”回復(fù),正是其心理演變軌跡上的水到渠成。在洞察人心方面,毛澤東自然不輸于蔣介石。對于陳明仁的人品、個性,應(yīng)該說蔣、毛均有“識人”“容人”之才,因為這位將領(lǐng)的內(nèi)心幾乎是通透的,當(dāng)?shù)闷鸸⒅睙o雙,真誠無敵。蔣最終失去這位門生和愛將,是因為他不能給予他最基本的信念支撐,而非師生情誼上出了裂痕。而毛贏得陳明仁的信任,也是陳明仁從毛及其所代表的新政權(quán)身上看到了新希望,而非要依附這位“湖南老鄉(xiāng)”改換門庭當(dāng)大官發(fā)大財。
作為軍人的陳明仁,其思想情感有時真純到令人以“可愛”二字冠之。1945年8月初,當(dāng)聽聞戰(zhàn)爭有可能以日方投降結(jié)束時,陳明仁竟然焦慮不安?!?月10日……午夜接電話,聞日賊有無條件投降之消息。因此胡思亂想,不能入睡。予素主殲此頑敵,免貽后患,一勞永逸,斬草除根。若果任其投降,實太便宜了倭奴,太苦了吾同胞也,仇不能伸,乃為憾!”“9月23日……日賊可惡,非殺盡盡不能消憤也!”想想多年來日本右翼對于戰(zhàn)敗于中國的種種不甘心、不認(rèn)賬,中國人能不為他的這份赤誠之心感慨萬端乎?他也許不懂今天人們所講的“政治正確”,但你得承認(rèn),他的感情和直覺總是那么正確。
如果要對陳明仁做一個簡單概括,筆者以為虎將、赤子兩個詞再恰當(dāng)不過了?!盎ⅰ痹u其功,“赤子”論其人。其“功”已銘記于史冊,其“人”仍由其后人傳承著風(fēng)范。陳湘生先生曾對我說:“公公(陳家孫輩對祖父的稱呼)總是癟著嘴,發(fā)起脾氣來可嚇人了。”陳明仁的這副“癟嘴”,他的幾位外貌酷似他的孫輩都繼承著,而且他們也像爺爺一樣嗜酒,生活簡單而性格陽光。為了把這本日記出好,筆者介紹好友、民國軍事史專家胡博加盟。這位我稱之為自民國“穿越”而來的“軍政部銓敘廳廳長”,與陳湘生先生協(xié)力,把日記中那些密集提及的歷史人物、重大事件注釋得清清楚楚,這一手功夫在國內(nèi)幾無二人可以替代。
我曾與陳湘生先生開玩笑說:“余生也晚——倘若你爺爺在世時,我和胡博能有幸與他相識,大家與老爺子一起喝著小酒擺弄昔日戰(zhàn)場沙盤,漫話當(dāng)年紛紜人事,也許會被他接納我們?yōu)橥杲荒?。”陳湘生先生哈哈笑道:“那是一定的!”緣此,筆者才不揣淺陋,壯著膽冒昧為這位“虎將赤子”的日記作序,并希望他在天之靈能有所感知,并癟嘴一笑。
2017年6月6日于北京平安里